奉天殿大朝会的喧嚣散去,乾清宫东暖阁内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只余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朱元璋屏退了左右,只留太子朱标与皇太孙朱雄英在场。
他褪去了朝会时的衮服冕旒,换上了一身舒适的常服,随意地坐在暖榻上,目光在儿子和孙子脸上扫过,最后定格在朱雄英身上,带着几分探究,几分不易察觉的笑意。
“英儿,”朱元璋端起内侍奉上的热茶,吹了吹浮沫,语气看似随意,“今日大朝之上,你陈述辽东方略,条理清晰,颇有见地。不过……咱瞧你,说到后来,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可是还有什么更好的想法,当时不便明言?”
朱雄英心中一动,没想到皇爷爷观察如此细致。
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向父亲朱标,眼神中带着一丝询问和犹豫。
毕竟,“一条鞭法”和“摊丁入亩”触及的是国家根本税制,比移民实边要敏感得多。
朱标接收到儿子的目光,微微颔首,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温声道:“英儿,在你皇爷爷面前,有何想法但说无妨。你皇爷爷这是信重你,才特意垂询。治国之道,正需集思广益。”
朱元璋将父子俩的眼神交流尽收眼底,心中暗笑:
「这小子,还跟咱藏着掖着,嘿,殊不知你那些心声,早被咱听得一清二楚!」
「也罢,且看你如何说辞,待日后咱与你‘打开天窗说亮话’之时,再看你是个什么表情!」
想到此处,他嘴角不禁微微弯起一个难以察觉的弧度,随即迅速敛去。
见父亲也示意自己直言,朱雄英心中一定,深吸一口气,组织了一下语言,拱手道:“回皇爷爷,父王。孙儿当时确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因觉牵涉颇广,且各国使臣在侧,故未敢贸然提及。”
“哦?但说无妨,此处并无外人。”朱元璋放下茶盏,露出颇感兴趣的神色。
“孙儿所思,乃是两项关乎天下赋役根本之策。”
朱雄英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其一,名为‘一条鞭法’;其二,名为‘摊丁入亩’。”
接着,他便将这两项政策的核心理念、具体操作方式以及预期效果,详细阐述了一遍。
“一条鞭法”,便是将各州县的田赋、徭役以及其他杂征总为一条,合并征收银两,按亩折算缴纳。如此,可大大简化税制,减少官吏层层盘剥之机,亦可省却百姓服役往返奔波之苦。
“摊丁入亩”,则是将丁银(人头税)并入田赋征收,废除了实行千年的人头税,使无地或少地的农民负担减轻,朝廷征收亦更方便,且能抑制豪强兼并,促进人口滋生。
朱元璋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榻上的小几。
当朱雄英清晰地说出“摊丁入亩”四个字时,他敲击的手指倏然一顿,虽只一瞬,便恢复了方才的节奏,但心中已如惊涛拍岸!
他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但心中已是波澜起伏!
「好小子!果然是这两样!听得咱心惊肉跳,却又……不得不承认,直指时弊!」
「将千百年来的人头税摊入田亩?将繁复的赋役折银合并?此等想法,真是……胆大包天!」
他似乎已经看到,此策若行,天下田亩多者赋税将大增,而无数无地贫民将得以喘息,朝廷税收反而可能更加稳定、高效!
但随之而来的,必是既得利益者的疯狂反扑!
「好一个‘摊丁入亩’!这是要把读书人、地主们的命根子狠狠割上一刀啊!还有那‘一条鞭法’,折银征收,看似简便,然则银钱流转,需依赖商贾,这中间……利弊如何权衡?」
待朱雄英说完,暖阁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朱标虽不是首次听儿子如此系统地阐述这两项政策,心中亦震撼不已,他仔细的观察着朱元璋的反应,准备随时打断儿子的阐述。
朱元璋沉吟良久,才缓缓开口,目光深邃地看向朱雄英:“英儿,你可知,此二策若行,将触动天下多少人的利益?又将引起何等轩然大波?”
他没有直接否定,而是提出了最核心的问题。
朱雄英显然深思熟虑过,从容应答:“孙儿知道。正因其触动深远,才更需慎重,择机而行。然,孙儿以为,长远观之,此乃利国利民之良法。可使我朝税赋根基更加稳固,百姓负担趋于合理,吏治贪腐亦可从源头上有所遏制。至于阻力……任何利于千秋之改革,岂能无阻?关键在于时机与策略。”
“时机?策略?”朱元璋追问,“你且说说,何时为机?何策为略?”
“孙儿浅见,”朱雄英道,“或可效仿推广新作物之法,先选一二行省或新定之地为试点,如辽东。此地新克,旧有利益盘踞未深,推行阻力较小。若试点成功,成效显着,再逐步推广全国。同时,需辅以严厉监察,确保政策落地,防止胥吏借此盘剥。再者,朝廷需掌控足够银钱、粮储,以应对可能初期的波动。”
朱元璋听完,久久不语,目光在朱标和朱雄英脸上来回扫视,心中念头飞转。
「试点……这倒是个稳妥的法子。先在辽东这等新地试行,看看成效,摸摸深浅。」
「这小子,不仅想法大胆,连推行步骤都想好了,步步为营,倒有几分章法。」
「标儿沉稳,可掌大局;英儿锐进,可谋新策。一守一攻,相得益彰。大明交到他们手中,或真能开创一番前所未有之局面!」
「只是……此策牵涉太大,眼下确非良机。北元未灭,国内需稳。待辽东开发初见成效,国库更加充盈,神机营新军练成,扫平北患,届时……或可尝试。」
想到这里,朱元璋心中已有决断。
他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看着朱雄英:“嗯,你的想法,咱知道了。确实是大胆之言,亦有其道理。不过,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眼下,还是先将辽东移民实边、推广新种之事办好。待根基稳固,再图其他。”
他话锋一转,带着勉励:“你能思虑及此,心系天下赋役民生,咱心甚慰。这两策,你可再细细斟酌,完善细则。待时机成熟之日,或可一试。”
朱雄英闻言,知道皇爷爷虽未立即采纳,但显然是听进去了,并且留有了未来尝试的余地,这已是极大的认可!
他心中振奋,躬身道:“孙儿明白!谢皇爷爷教诲!”
朱标也松了口气,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儿子有想法,父亲能包容引导,这无疑是帝国最好的传承状态。
朱元璋摆摆手:“好了,此事暂且记下。你们也累了,回去歇息吧。”
“儿臣(孙儿)告退。”朱标和朱雄英行礼后退下。
暖阁内,只剩下朱元璋一人。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宫墙积雪,目光悠远。
「一条鞭法……摊丁入亩……」
「若真能成,或可为我大明打下数百年之税基!」
「只是,这破旧立新之路,注定布满荆棘。英儿,这条路,皇爷爷可以先替你扫清一些障碍,但真正的风浪,终究需要你们父子自己去面对。」
「不过……有此麒麟儿,咱这心里,倒是踏实了不少。」
一丝充满期待的笑意,终于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缓缓绽开。
帝国的未来,在这乾清宫的暖阁中,似乎又清晰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