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被两名内侍搀扶着,刚步履蹒跚地挪出春和殿大门,还未下台阶,便见一行人提着宫灯,急匆匆自夜色中赶来。
为首一人,面色焦急中带着薄怒,正是闻讯赶来的马皇后!
其身后,跟着一脸忧色的燕王妃徐妙云,神色各异的秦王朱樉、晋王朱棡和周王朱橚。
太子妃常氏也紧随马皇后身侧,她眉头紧蹙,脸上写满了担忧与不解。
原来,春和殿内鞭挞之声、厉声呵斥,虽殿门紧闭,终究动静不小,早有内侍飞报坤宁宫。
马皇后闻听太子竟对刚回京的燕王动用了家法,又惊又怒,立刻起身赶来。
徐妙云与其他三位亲王,多年未见,晚膳后继续和马皇后闲叙家常,常氏亦在旁陪伴,没想到竟出了这等事情。
“老四!”
马皇后一眼便看到朱棣背上衣衫破裂、隐现血痕的惨状,心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她疾步上前,也顾不得礼仪,一把扶住朱棣,声音带着颤抖与怒意:“这……这是怎么了?老大!老大他怎会下如此重手!你才刚回来啊!”
常氏见到朱棣背上伤痕,亦是掩口低呼,眼中流露出惊骇与同情。
她下意识地看向殿内,目光中充满了对丈夫朱标的关切与询问。
马皇后抬头望向春和殿那紧闭的殿门,眼中满是心痛与不解。以她对长子的了解,朱标素来仁厚,若非天大的事,断不会如此。
朱棣见到母后,又见几位兄弟和王妃都在,脸上顿时血色尽褪,旋即又涌上羞耻的潮红。
众目睽睽之下,他这狼狈不堪、如同罪人般的模样,比背上的鞭痕更让他痛彻心扉。
他连忙挣扎着想站稳:“母后!儿臣无事!是儿臣之过,不关大哥的事!我们……我们快回吧!”
他只想尽快离开这令他无地自容的地方。
“王爷!”徐妙云也已抢步上前,看到丈夫背上伤痕,眼圈瞬间红了,强忍着泪水,与马皇后一左一右扶住朱棣,声音哽咽,“您……您这是……”
心疼、担忧、以及一丝不明所以的委屈,交织在她心头。
这时,朱雄英也闻讯赶到了春和殿外,恰好看到这一幕。
他心中了然,静立一旁,默默观察。
「皇奶奶果然来了……此事,终究是闹大了。」
「不过,有皇奶奶在,或可转圜,更能借机敲打诸位王叔。」
秦王朱樉看着朱棣的惨状,粗豪的脸上闪过一丝惊疑不定,瓮声瓮气道:“老四,你这是犯了啥事,惹得大哥发这么大火?”
晋王朱棡目光闪烁,在朱棣、殿门和马皇后之间逡巡,心思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王朱橚则是一脸骇然,显然被这场面吓住了。
“回去?这事不说清楚,怎么能回去!”
马皇后又气又心疼,看着朱棣闪躲的眼神,心中疑窦更深。
她了解这个四儿子,性子倔强要强,若非理亏到极点,绝不会是这般模样。
她定了定神,语气坚决:“走!随母后进去!老大今日必须给母后一个说法!”
说罢,不由分说,示意徐妙云一起,扶着朱棣便要再进春和殿。
“母后!不可!真是儿臣的错!求母后给儿臣留些颜面吧!”
朱棣大急,几乎要跪下哀求。
徐妙云也感受到丈夫的绝望,泪眼婆娑地望向马皇后。
正当僵持之际,“吱呀”一声,春和殿门从内打开。
太子朱标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面色平静,却带着一丝疲惫。他显然已听到外面的动静。
“儿臣参见母后。”朱标向马皇后行礼,目光扫过众人,在看到常氏时,眼神交汇,微微点头,传递出一丝让她安心的意味,再看到儿子朱雄英时微微停顿一瞬,随即恢复如常。
“标儿!你……你来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马皇后见到长子,怒气又涌了上来,指着朱棣背上的伤,“老四纵有千般不是,你也不能下如此重手啊!他可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朱标深吸一口气,侧身让开:“母后,诸位弟弟,王妃,请进殿说话吧。”
他语气沉稳,并无慌乱。
众人进入殿内。
朱标示意内侍关上殿门,然后走到御案前,将那张密报纸条双手递给马皇后:“母后,请先看看这个。”
马皇后疑惑地接过纸条,借着烛光看去。
当她看清上面“龙江新船,非为宝货,实为利刃。海道若通,江南根基动摇。—— 北边关切。”的字句时,脸色骤变!
她久居深宫,却并非不通政事,立刻明白了这短短数十字背后蕴含的凶险!
“这……这是……”马皇后手微微颤抖,难以置信地看向朱棣。
朱标沉声道:“此乃锦衣卫密报。老四府上的姚广孝,勾结江南豪商,散播此等言论,妄议国策,煽风点火,其心可诛!老四他……纵容默许,几近同谋!”
接着,朱标将事情原委,包括朱棣最初的狡辩、自己的震怒、施行家法,以及最后抛出《宗室开拓令》以期挽回的经过,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只是略去了其中部分尖锐的对话。
马皇后听完,脸上的怒气已化为震惊与后怕!
她看着跪倒在地、不敢抬头的朱棣,又气又急,上前几步,指着他的手直抖:“你……你糊涂啊!老四!你真是糊涂透顶!”
她声音发颤,“此等大逆不道之事,你也敢纵容?!你眼里还有没有你父皇?!有没有你大哥?!有没有大明法度?!”
她越说越气,想起方才还心疼朱棣挨打,此刻却觉得那些鞭子挨得一点都不冤!
“打!打得好!标儿打得好!依母后看,还是打轻了!就该让你好好长长记性!”马皇后痛心疾首。
常氏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
她终于明白丈夫为何如此震怒。
此事关乎国本,动摇的是丈夫和儿子推动新政的根基。
她看向朱标的眼神,从担忧化为了深深的理解与支持,同时,看向朱棣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责备。
作为太子妃,她此刻必须坚定地站在丈夫身边。
但骂完之后,马皇后看着儿子狼狈的模样,母性的柔软又占了上风。
她话锋一转,开始打起圆场,语气缓和下来,带着劝慰:“老四啊,你大哥打你,是为你好啊!是气你不争气,是怕你行差踏错,万劫不复啊!你大哥协理朝政,日理万机,还要为你们这些兄弟操心,他容易吗?”
她看向朱标,眼中满是肯定,“标儿仁厚,若非你实在不像话,他怎会动用家法?他这是恨铁不成钢!”
常氏适时地轻声开口,语气温婉却带着长嫂的关切:“四弟,母后说得是。你大哥一向疼惜弟弟们,今日……今日必是心痛至极。你回去好生养伤,更需静心思过,莫要再让父皇、母后和你大哥失望了。”
她的话,在马皇后严厉的训斥后,增添了一分家庭的温暖与期盼,将“惩戒”更好地导向“教诲”,完成了从“破”到“立”的过程。
马皇后又看向其他几位亲王,语重心长:“樉儿、棡儿、橚儿,你们也都听着!你们兄弟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谨记兄友弟恭!如今朝廷正要实行《开拓令》,那是你们父皇和大哥,还有英儿....”
她说到这儿,顿了顿,目光慈爱地看向一旁的朱雄英,“费尽心思为你们谋划的出路!海外天地广阔,正是你们大展拳脚、建立功业的好去处!比挤在中原争权夺利好过千万倍,是真正为你们兄弟考量!你们要体会这份苦心,好好办事,安守本分,将来跟着朝廷,跟着你们大哥,一起把咱朱明的江山,开拓得更大、更远!听见没有?”
朱雄英连忙躬身:“皇奶奶谬赞,孙儿只是偶有所得,全赖皇爷爷、父王圣心独运。”
心中却道:
「皇奶奶此举,刚柔并济,先以雷霆之势定其性,再以慈母之心圆其场,既维护了父王的权威,又给了四叔台阶下,更借此敲打了所有藩王,一举数得。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母妃出言安抚,亦是恰到好处,体现了东宫的容人之量与长房气度。」
秦王朱樉、晋王朱棡、周王朱橚闻言,连忙齐齐躬身:“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三人神色各异,朱樉似懂非懂,朱棡目光深邃,朱橚则是一脸受教。
马皇后最后看向朱棣,语气严厉却带着期望:“老四,回去之后,闭门思过,好好反省!今日之事,母后希望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收起所有不该有的心思,踏踏实实镇守北平,全心全意辅佐你大哥,将来朝廷开拓海外,自有你的前程!若再执迷不悟……”
马皇后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警告意味,让朱棣不寒而栗。
朱棣重重磕头,声音沙哑却无比顺从:“儿臣……谨遵母后教诲!定当深刻反省,绝不再犯!日后必竭尽全力,辅佐大哥,报效朝廷!”
马皇后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对徐妙云道:“老四家的,扶老四回去,好生照料,让他静思己过。”
“儿媳遵命。”徐妙云含泪应下,小心翼翼地搀扶起朱棣。
她心中虽心疼丈夫,却也明白此事确是燕王府理亏,对太子的处置和马皇后的圆场,心中唯有感激与后怕。
一场风波,在马皇后恩威并施的干预下,渐渐平息。
当朱棣在徐妙云的搀扶下,再次走出春和殿时,夜色已深。
这一次,他的背影除了狼狈,更添了几分真正的顺从与反思。
殿内,马皇后又安抚了朱标几句,这才带着一众亲王离去。
常氏留到最后,她走到朱标身边,轻声唤道:“殿下……”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朱标拍了拍她的手,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宽慰的笑容:“无事了,回去歇息吧。”
朱雄英看着父母之间无声的交流,心中暖意流淌。
他留在最后,看向父王。
朱标对他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疲惫,却也有一丝尘埃落定的轻松。
「经此一事,四叔短期内当不敢再妄动。皇奶奶出面,也省去了许多后续麻烦。」
「只是,裂痕已生,未来能否真正弥合,还需时间验证。」
朱雄英心中暗忖,悄然退出了春和殿。
东宫的夜,重归寂静。
但这场由家法引发的波澜,其影响,却刚刚开始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