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徐增寿,朱雄英略作整理,便起身前往坤宁宫。
正如徐增寿所言,刚踏入殿门,便见燕王妃徐妙云正坐在下首的绣墩上,陪着马皇后说话。
太子妃常氏也在一旁坐着,殿内气氛看似融洽温馨。
见朱雄英进来,三人目光皆投向他。
“孙儿给皇奶奶请安。”朱雄英上前,率先向马皇后行礼。
“快起来,快起来。”
马皇后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招手让他近前,“英儿今日怎么得空过来了?”
“近日忙于政务,疏忽了向皇奶奶晨昏定省,心中不安,特来请罪。”朱雄英语气恭谨,带着孙儿特有的亲昵。
“你这孩子,说什么请罪不请罪的,国事要紧。”马皇后拉着他的手,轻轻拍了拍,眼中满是疼爱。
朱雄英又转向常氏和徐妙云:“雄英见过母妃,见过四婶。”
常氏微笑着点头。
徐妙云则立刻起身,敛衽还了一礼,姿态恭顺柔和:“臣妾参见皇太孙殿下。”
礼数周全后,朱雄英目光在殿内扫过,看似随意地问道:“方才进来时,仿佛听见孩童嬉笑声,怎不见高炽、高煦他们几个?可是又顽皮,躲到哪里玩去了?”
常氏闻言,笑着接口道:“可不是么,高炽、高煦、高燧三个,一来就缠着允熥,几个孩子年纪相仿,正在后殿花园里玩闹呢,由乳母嬷嬷们看着,放心便是。”
“原来如此,兄弟和睦,一起玩耍,是好事。”朱雄英含笑点头,顺势在马皇后下首落座。
内侍奉上茶点,殿内复又恢复了看似家常的闲话。
徐妙云近日多次入宫,一是讨皇后欢心,二是看能不能遇到,这位声望愈隆、深得帝心的皇太孙。
几次入宫未能遇上,此刻机会难得,她岂会错过?
她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姿态优雅,随即放下,目光转向朱雄英,语气温婉,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歉意:
“殿下今日来得正好,臣妾正该向殿下谢恩,也要代您四叔,向殿下请罪。”
朱雄英心中一动,目光似是无意般掠过徐妙云。
只见她今日穿了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宫装,料子虽好,却透着一股被多次浆洗后的柔和黯淡,而非新缎的亮泽。
头上那支素银簪子,式样简单得近乎寒素。
脸上脂粉未施,让眼下那抹淡淡的青痕无从遮掩。
「好一个‘素衣谢罪’的做派。」
朱雄英心中了然。
「衣饰刻意朴素,甚至略显憔悴,这哪里是随意穿戴?分明是精心设计给皇奶奶,或许还有给我瞧的。示弱以博怜,这位四婶,果然深谙人心。」
他面上却是不露声色,温和道:“四婶何出此言?谢恩从何谈起?请罪更是言重了。”
徐妙云微微垂首,声音轻柔却清晰:“臣妾要谢殿下宽宏。方才臣那不成器的弟弟增寿,想必已来叨扰过殿下。他性子直,若有言语冒失之处,还望殿下海涵。”
她这话,既点明了徐增寿已来过,将事情摆上了台面,又将姿态放得极低,以请罪和感恩的口吻,让人难以拒绝。
朱雄英心中暗赞:
「果然来了。四婶果然如前世电视剧中所言,不负“女诸葛”之名!以退为进,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为了四叔,这位四婶也是用心良苦了。这般姿态,怕是做给皇奶奶看的成分更多些。」
心中思绪电转,朱雄英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理解和宽容:“四婶言重了。增寿方才确实来过,不过是送些寻常物件,说了几句家常话而已。至于四叔……”
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马皇后和常氏。
只见马皇后虽然依旧面带慈和,但在徐妙云提及朱棣时,她端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那不仅仅是疼惜,似乎还有一抹难以掩饰的失望与疲惫。
是啊,自己最骁勇的儿子之一,却卷入了动摇国本的谋划,再宽厚的母亲,心中岂能毫无波澜?
这抹失望,让马皇后此刻的调和更显珍贵,也更具分量。
常氏则面色平静,目光中透着对儿子的支持。
他心中有了底,这才沉稳开口,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
“四叔之事,皇爷爷与父王自有圣断。侄儿人微言轻,本不该妄议。但既是一家人,关起门来说话,侄儿以为,四叔乃皇爷爷骨肉至亲,更是我大明难得的帅才。一时行差踏错,固然有亏,然若能诚心悔悟,安分守己,将来朝廷开拓海外,正值用人之际,岂会弃良才而不用?”
他这番话,既点明了最终决策权在朱元璋和朱标手中,撇清了自己,又给出了“海外开拓需人才”的明确信号,安抚了徐妙云,更是在马皇后那抹失望面前,展现了自己顾全大局、不忘亲情的形象。
徐妙云听在耳中,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
「他果然松口了!虽然将决策推给了陛下和太子,但‘海外开拓’、‘良才可用’这几个字,已是明显的暗示!」
「他年纪虽小,心思却如此缜密,说话滴水不漏。既给了我希望,又未留下任何把柄。」
「看来,王爷的路,真的只剩海外这一条了。但只要能保住性命、权势,乃至更广阔的天地,海外……或许真是机遇?」
她心中激动,面上却愈发恭顺,甚至眼圈微红,起身便要行大礼:“殿下金玉良言,臣妾……臣妾与王爷,感激不尽!定当时刻铭记殿下恩德,督促王爷深刻反省,绝不再负圣恩!”
“四婶快快请起!”
朱雄英虚扶一下,语气诚恳,“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只要四叔心向朝廷,安守本分,侄儿虽人微言轻,也必会在皇爷爷与父王面前,禀明四叔悔过之诚,陈说海外用人之需。”
他没有大包大揽,只说“禀明”、“陈说”,但这对徐妙云而言,已是意外之喜。
有这位皇太孙“美言”,分量自是不同。
马皇后看着这一幕,那丝失望悄然隐去,化作更深的欣慰。
她适时开口,语气慈和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叹息:“好了,老四家的。英儿说得在理。老四……他往后安分做事,陛下、太子,都不会忘了自家人。你也放宽心。”
这叹息极轻,却重若千钧,是对儿子走错路的遗憾,也是对现状不得不接受的释然。
她这话,既肯定了朱雄英的处理,也给了徐妙云定心丸,将一场可能的风波,消弭于家庭的温情之中。
常氏也微笑道:“四弟妹放心,父皇和太子殿下,都是最重亲情的。王爷是自家兄弟,哪有不过去的坎儿?”
徐妙云这才用绢帕拭了拭眼角,重新坐下,连声道:“是,是,母后和太子妃娘娘说得是,是臣妾失仪了。”
又闲话片刻,徐妙云见目的已达到,便识趣地起身告退,去后殿寻孩子们。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朱雄英端起茶盏,目光深邃。
「今日这番,徐妙云是试探,也是表态。皇奶奶的失望与宽容,是压力,也是转圜的钥匙。」
「路,已经指得再清楚不过。四叔,接下来,就看你的选择了。」
他深知,今日坤宁宫这番看似家常的对话,实则已为未来燕王府的走向,定下了基调。
而这场围绕权力与亲情的博弈,还远未结束。
他需要更加警惕,也更加努力地积蓄力量。
坤宁宫的熏香袅袅,掩盖了方才那片刻的暗流汹涌,只余下一片母慈子孝、妯娌和睦的温馨表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