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的手指停止了敲击。
他沉默地坐在暖炕上,烛火在他沟壑分明的脸上投下摇曳的暗影。
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睛,此刻正凝视着眼前的孙子,目光中交织着考较、赞许,以及一丝只有他自己能懂的洞察。
殿内安静得能听见烛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隐约的宫漏声。
朱雄英垂手静立,等待着皇爷爷的决断。
他能感受到那沉默中蕴含的巨大压力。
那是一位开国帝王、一位祖父、一位对他寄予无限期望的长辈,在审视他提出、关乎国运的宏大计划。
「皇爷爷在权衡……」
「是觉得我的计划过于激进?还是担忧其中风险?」
「不,他眼中并无否定之意,倒像是在……期待什么?」
朱雄英心中念头飞转,面上却愈发恭谨沉稳。
良久,朱元璋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般的质地,在寂静的殿中回荡:
“英儿,你方才所言,条理清晰,利弊分明,进退有据。于大势,看得准;于人心,拿得稳。此等谋划,已不似少年意气,颇有老成谋国之风。”
“孙儿不敢,全赖皇爷爷与父王平日教诲。”
朱雄英躬身谦道,心中却是一松。皇爷爷首肯了基本方略。
“然……”朱元璋话锋一转,目光如电,射向朱雄英。
“谋国之道,贵在深远。你言及开港、驻官、追剿之权,此乃掌控其门户、威慑其海疆之策。然,门户初开,根基未稳。咱大明水师虽强,然远涉重洋,驻军过多,则劳师靡饷,易授人以柄;驻军过少,则恐威慑不足,反受其制。且东瀛倭人,性狡而悍,非是甘心久居人下之辈。若其表面恭顺,暗藏祸心,待咱官商人等入驻,骤然发难,屠咱子民,毁咱商栈,届时,咱天朝颜面何存?又当如何应对?是即刻兴兵跨海远征,劳民伤财?还是忍气吞声,徒损国威?”
他一连抛出数个问题,个个直指要害,语气平静,却字字千钧。
「驻军多少?如何确保长久安全?倭人反复,如何防备?一旦有事,如何应对而不失国体?」
这些问题,并非否定开港之策,而是将其从“战略构想”推向“具体操作”的层面,考验的是执行者的深谋远虑与应变之能。
朱雄英心中凛然,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考验。
「皇爷爷并非看不出开港的巨大利益,他担心的是利益背后的陷阱与风险。」
「一个成熟的战略家,不仅要会画饼,更要懂得如何把饼牢牢地吃进嘴里,还不被噎着。」
他略一沉吟,脑中飞速运转。
直接派重兵驻守,确实不现实,也容易激化矛盾。
那么,如何才能“名正言顺”地增加在那里的存在,甚至……逐步掌控那片土地呢?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的思绪。
「经济!商业!还有……技术碾压!」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迎着朱元璋审视的目光,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清晰:
“皇爷爷圣虑深远,所虑极是。跨海驻重兵,确非良策,易生事端,亦耗国力。然,孙儿以为,掌控一地,未必全赖刀兵。有时,看不见的绳索,比看得见的锁链,更为牢固,也更难挣脱。”
朱元璋静静地听着孙子的心声,眼中却是精光一闪:“哦?看不见的绳索?此言何解?”
“回皇爷爷,通商口岸,首在‘通商’。”
朱雄英不疾不徐,开始勾勒他心中的蓝图,“我大明物产丰饶,奇技精巧。诸如茶叶、丝绸、瓷器、香皂、香水、玻璃器皿等物,于东瀛乃至海外诸国,皆是稀罕珍品,利可十倍、百倍。我朝可组织官营商队,携此等货物前往‘温泉津’口岸贸易,所获巨利,充盈国库。此其一,以利诱之,使其地之民、其国之商,渐赖我货,离我不得。”
朱元璋微微颔首,这道理浅显,却是正理。以利缚人,古已有之。
朱雄英话锋一转,图穷匕见:“然,仅以货利之,其缚未深。孙儿近日观格物院所呈文书,提及新式纺车改良大有进展。旧式纺车,一人一日不过纺纱数两。而新式‘水力大纺车’,以水为力,一机可带十六锭,同时纺纱,日夜不息,其效百倍于人工!且此机结构不断改进,效率还可倍增!”
他目光灼灼,仿佛看到了那机械飞转、纱线如云的场景。
“若以此等高效纺机,大规模织造棉布、丝绸,其成本将低廉至不可思议。届时,我朝所产布匹,质优而价极廉。若以此等布匹,倾售于东瀛……”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一丝冰冷的锐利:“东瀛本土纺织,皆赖妇孺手工,效率低下,成本高昂。我朝廉价布匹一旦涌入,其本国纺织业,必如雪遇沸汤,顷刻瓦解。无数以此为生的工匠、农户,将生计无着。民间怨气,必然滋生。”
朱元璋听到这里,身体微微前倾,眼中已不止是考较,更添了几分浓厚的兴趣与期待。
他似乎隐约捕捉到了孙子话语中那根“看不见的绳索”的轮廓。
“民怨沸腾,则其国必乱。乱则生变。”
朱雄英继续道,语气平静,却蕴含着惊人的破坏力,“届时,其国内利益受损之豪商、工匠行会,乃至依赖纺织税收的藩主、寺院,必会群起反对,甚至……铤而走险。”
他看向朱元璋,眼中闪烁着冷静而智慧的光芒:“若其国中愚民,或被煽动,或因生计所迫,对我大明商栈、工坊,做出打、砸、抢、烧等暴行,伤我官民,毁我财物……皇爷爷,届时,我大明为保护本国子民与财产,为维护两国通商之约,为惩戒凶徒,以儆效尤,是否该……派遣兵马,入驻港口,乃至其附近要地,以资护卫?”
朱元璋瞳孔微微收缩。
「好小子!原来绳索在此!」
「先以利诱,使其依赖;再以价廉之物倾销,摧毁其根基产业,引发内乱;待其生乱,危及我商民,便有十足理由,派兵‘保护’!」
「此计……阴狠!却有效!若如此操作,便可将其命脉,握于掌中!且占尽道义!」
朱雄英的话还未完,他轻轻吸了一口气,说出了最终,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而一旦我朝兵马以‘护商’、‘平乱’之名入驻,其地便再非单纯通商口岸。为长久计,为安定计,我朝可顺势提出,于港口附近,‘租借’一块土地,以供驻军、仓储、工坊、乃至安置商民之用。此地,需交通便利,利于防守,最好……蕴含矿藏,可资建设。”
他微微抬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宫殿的屋顶,望向了遥远的东瀛海西岸。
「那块‘租借’地,自然要巧妙划定,恰好将石见银山的区域,包含在内。」
「以租借之名,行占据之实。开矿、建厂、驻军,皆在租界之内,东瀛法度难及。」
「待银山产出,利益均沾?不,那是我大明将士流血护卫、商民辛勤开拓所得,自然全归大明!」
「嘿嘿,完美。」
朱元璋静静听着孙子的心声,面上古井无波,心中却已是波澜壮阔,几乎要击节赞叹!
「妙!妙极!」
「以通商为名,行经济控制之实;以倾销为刃,破其国本;待其自乱,再以‘护商’为旗,行武装入驻之实;最后,以‘租界’形式,合法、长久地占据要害之地,将那银山,悄无声息地囊入怀中!」
「步步为营,环环相扣。每一步都站在道义高点,每一步都让对方难以拒绝,或被迫吞下苦果!」
「更妙的是,此计非赖强兵一时征伐,而是以国力、技艺为后盾,温水煮蛙,徐徐图之。纵有反复,咱进退自如,占尽主动!」
「咱大孙之谋,已不局限于一时一地之得失,而是以天下为盘,以国力、商路、技艺为子,行堂堂正正之阳谋,却暗藏削国夺利之杀机!深得……帝王制衡、远略之精髓!」
朱元璋看着眼前侃侃而谈、目光沉静的孙儿,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那份敢于布局天下、善于借势用力的锐气与魄力。
不,甚至更胜一筹!
自己当年靠的是刀兵谋略,而这小子,已开始运用商业、技术这些“软刀子”了!
“至于租地之议,”朱雄英最后总结道,语气恢复了平淡,“可借口需地建设货栈、工坊、护卫营房,其地需临近港口,有水源,地势平阔,或……有浅层矿藏,便于取用建材。租金嘛,象征性给些便是。只要条约签订,地方划定,木已成舟,日后如何经营,便由不得他们了。”
他看向朱元璋,躬身道:“孙儿浅见,或有疏漏,请皇爷爷训示。”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
烛火跳动,将祖孙二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光洁的金砖地上。
朱元璋久久不语,只是用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睛,深深地望着朱雄英。
良久,他忽然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哈哈……好,好一个‘看不见的绳索’,好一个‘以商制夷’,‘以技倾国’。”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朱雄英面前,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孙儿的肩膀。
“英儿,你能想到这一层,以经济为刃,以技艺为盾,步步为营,谋其国本,而不仅限于刀兵之争……咱,心甚慰。”
他的目光复杂,有骄傲,有欣慰,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慨叹。
“此策虽缓,然根基扎实,后患甚少。纵有反复,咱亦可断其商路,禁其货物,困之,疲之,无需大动干戈,便可令其俯首。纵有一时挫折,损失不过些许钱财货物,于咱大明,不过九牛一毛。然于东瀛,却是伤筋动骨。”
他走回御案后,提起朱笔,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写下了四个大字:
“以商御夷”
笔力遒劲,力透纸背。
“此四字,你可细细体会。”
朱元璋放下笔,目光如炬,“明日接见倭使,便依你之策行事。火器、开港、驻官、追剿、租地……诸般条款,务求周密。价码,可相机而动;底线,寸步不让。至于那‘温泉津’……既然你言其地有矿藏之利,那便定它。具体租借范围、条款,着你与徐增寿、会同市舶司、兵部、工部仔细拟定,务求无懈可击。”
“是!孙儿遵旨!”朱雄英心中大定,皇爷爷这是全盘认可了他的方略,并赋予了全权。
“至于那倾销布匹、引发内乱、进而派兵租地之长远谋划……”
朱元璋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可徐徐图之,不急在一时。眼下,先拿下口岸,站稳脚跟。再行后策,方可水到渠成。记住,谋定而后动,动则必成!”
“孙儿明白!必谨记皇爷爷教诲!”朱雄英肃然应道。
皇爷爷这是在提醒他,长远布局要有耐心,步步为营,不能操之过急。
“嗯,去吧。好好准备明日之会。让那些倭使瞧瞧,什么是天朝气度,什么是……王者之谋。”
朱元璋挥了挥手,重新坐回炕上,拿起了方才放下的奏章,仿佛刚才那场关乎未来东瀛国运的深远谋划,只是闲谈家常。
“孙儿告退。”朱雄英行礼,缓缓退出暖阁。
走出乾清宫,深夜的寒意扑面而来,却让他精神一振。
抬头望天,星河璀璨。
「石见银山……」
「东瀛命脉……」
「以商为刃,以技为犁……悄然之间,裂其疆土,夺其气运……」
他轻轻握紧了拳头,嘴角勾起一抹冷峻而自信的弧度。
明日,便是这盘大棋,落下第一颗关键棋子的时刻。
而乾清宫东暖阁内,朱元璋并未立刻批阅奏章。
他望着孙子离去的方向,又看了看纸上那墨迹未干的“以商御夷”四字,良久,脸上缓缓露出一个深沉莫测的笑容,带着无尽欣慰与期待。
“以商御夷……善,大善。”
“咱大孙,确非池中之物。其眼光、其手段、其谋略,已远超同龄之人,直追……不,在某些方面,甚至已超越了咱当年。”
“这大明江山,交到他的手上,或许……真能开创出一个,远超汉唐的……煌煌盛世。”
他低声自语,眼中光芒闪烁,似乎已穿透重重宫墙,看到了那波澜壮阔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