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提前了。
清晨五点半,苏晓被窗外的雨声惊醒。热带暴雨敲打着酒店的铁皮屋顶,发出密集的鼓点声。她立即起身查看手机——团队群里,张伟已经发了消息:“雨势很大,通往瓦普农寺的土路可能被淹。今天是否按计划进行无损探测?”
苏晓走到窗边。窗外灰蒙蒙一片,雨水如瀑布般从屋檐倾泻。她想起颂恩老人昨天的话:“我们这里,雨季的雨能把石头泡软。”
如果地宫真的存在,这样的暴雨会不会造成渗水?会不会影响结构安全?
她拨通张伟的电话:“联系松潘村长,问问往年雨季寺庙的排水情况。另外,我们的设备防水级别够吗?”
“地质雷达和红外热像仪都有防水处理,但操作环境会变差。”张伟回答,“更重要的是,如果地宫里有积水,探测信号会受干扰。”
“先了解情况,一小时后我们做决定。”
挂了电话,苏晓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寺庙的三维模型。地宫入口位于主殿佛台下方,是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开口,被一块刻满经文的石板盖着。村民传说,这块石板从建寺之初就在那里,从未被移动过。
“为什么从未被移动?”昨天她问颂恩。
老人神色敬畏:“祖辈传下话:石板下面是先人的智慧,要等真正懂得尊重的人来开启。”
正思考着,手机响了。是林凡从北京打来的视频电话。
“苏晓,看到气象预报了。柬国中南部的雨季比往年提前了两周。”屏幕上的林凡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眼神依然专注,“你们的安全是第一位的。如果条件不允许,探测可以推迟。”
“林老师,我不太想推迟。”苏晓说出自己的想法,“雨季会持续三四个月,如果我们现在不探测,就要等到旱季。而且,如果地宫真有渗水风险,更应该尽快了解情况,好做保护预案。”
林凡沉默片刻:“你的判断有道理。但一定要做好万全准备。我联系了国内一家专业的水下考古团队,他们可以远程指导你们做渗水探测。另外,我让张伟准备了应急排水设备,今天应该能送到。”
“谢谢林老师。”
“还有一件事。”林凡压低声音,“关于那些刻痕,我这边有了新发现。古文字专家在更清晰的图像上,辨认出了第二组符号——像是一个名字的缩写:‘林氏匠作’。”
苏晓倒吸一口凉气:“林氏?和您的姓氏一样?”
“可能是巧合,也可能不是。”林凡的声音有些复杂,“专家说,这种缩写方式在宋元时期的工匠中很常见。工匠在作品上留名,有时会用姓氏加‘匠作’二字,表示这是林姓工匠的作品。”
“七百年前,一位姓林的工匠来到柬国……”苏晓喃喃道。
“历史有时很奇妙。”林凡停顿了一下,“苏晓,如果地宫里真有这位先祖留下的东西,记住,我们不仅是研究者,更是传承者。每一个决定,都要对得起这份跨越七百年的信任。”
“我明白。”
结束通话后,苏晓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雨幕。七百年前的林姓工匠,漂洋过海来到这里,留下了刻痕,参与建造或修缮了这座寺庙。而七百年后,一个同样姓林的重生者,派她来到这里,重新发现这些痕迹。
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上午八点,雨势稍减。团队决定按计划前往瓦普农寺,但调整了方案:重点做地宫入口的外部探测和防水评估,暂不深入。
出发前,阿明冒雨跑来酒店,浑身湿透但眼睛发亮:“苏姐姐,我知道地宫的事!我奶奶说,她小时候听她爷爷讲过,地宫里藏着建寺师傅的‘工具箱’!”
“工具箱?”苏晓一边用毛巾帮他擦头发一边问。
“嗯!奶奶说,那些师傅把最重要的工具放在地宫里,留给以后真正需要的人。”阿明比划着,“有刻石头的刀,量尺寸的尺,还有……还有一本‘无字书’!”
“无字书?”
“就是没有字的书,但聪明人能看懂。”阿明认真地说,“奶奶说,那是师傅们最宝贵的经验,不用文字写,怕被不懂的人乱用。”
苏晓心头一动。如果传说属实,那么地宫里可能真的有古代工匠留下的实物资料——工具、图纸、或者某种记录工艺的特殊方式。
车队在泥泞中艰难前行。原本一小时的路程,走了近两小时。抵达村子时,松潘村长和几位老人已经在村口等候。
“路况太差,设备车进不来。”张伟皱眉,“只能人力搬运轻便设备。”
“我们帮忙!”阿明立刻招呼村里几个同龄男孩。很快,一支少年运输队组建起来,孩子们用防雨布包裹设备,小心翼翼地抬着往寺庙走。
雨水中的瓦普农寺别有一番韵味。青苔在雨中更加鲜绿,屋檐滴下的水珠串成珠帘,整座寺庙仿佛在呼吸。但苏晓也注意到,西墙修补过的地方已经开始渗水,颜色明显变深。
“这里一直这样。”颂恩指着渗水处,“雨季的时候,这面墙就像在哭。”
团队迅速展开工作。地质雷达架设在地宫入口周围,开始扫描地下结构。红外热像仪检测墙壁温度差异,寻找可能的渗水点。材料专家采集了入口周围的石材样本,分析孔隙率和吸水率。
阿明一直跟在苏晓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各种仪器:“苏姐姐,那个屏幕上的花花绿绿是什么?”
“这是地质雷达的图像。”苏晓耐心解释,“不同的颜色代表地下不同的物质。你看这里,”她指着屏幕上一片蓝色区域,“这可能是空洞,也就是地宫所在的位置。”
“那地宫有多大?”
“从图像看,大概……”苏晓估算着,“十平方米左右,高度不超过两米。不算大,但足够存放一些重要的东西。”
午饭后,初步结果出来了。张伟拿着报告找到苏晓:“好消息是,地宫结构整体完好,没有明显坍塌迹象。坏消息是,从热成像看,地宫西北角温度明显偏低——可能有积水。”
“积水深度能估算吗?”
“地质雷达显示那个区域信号衰减严重,说明积水可能不浅。至少二三十厘米。”
这意味着,如果地宫里有文物或工具,可能已经被水浸泡了数十年甚至数百年。
苏晓深吸一口气,召集团队和村长老开会。
“根据探测结果,地宫西北角有积水。如果我们现在打开入口,积水可能会涌出,对地宫内物品造成二次伤害。但如果不打开,积水问题无法解决,物品会继续受损。”她看向颂恩和松潘村长,“需要各位长辈的意见。”
老人们用柬语低声讨论了很久。最后,颂恩代表发言:“祖先留下话,要等懂得尊重的人来开启。苏博士,你们这些天做的事情,我们都看在眼里。你们尊重寺庙,尊重我们的传统,还教孩子们知识。我们相信你们是祖先说的那种人。”
松潘村长补充:“但我们有个请求——开启的时候,要让村里的孩子们在场。让他们亲眼看看,祖先留下了什么,让他们记住,守护是代代相传的事。”
苏晓眼眶发热:“我答应。我们不仅会让孩子们在场,还会让他们参与记录过程。”
决定作出后,团队开始准备开启工作。排水设备从城里紧急调运,下午三点送达。同时,林凡联系的水下考古专家通过视频远程指导。
“如果地宫积水是常年存在的,那么里面的物品可能已经适应了水环境。”专家在视频里说,“突然排水可能会导致干燥开裂。我建议采用缓慢排水法,同时监测湿度变化。”
具体方案是:先在地宫入口处安装防水围堰和抽水泵,控制排水速度。开启入口后,用内窥镜摄像头先行探查,评估内部状况。再根据情况决定是否进入、如何保护。
一切准备就绪时,已是傍晚五点。雨停了,西天出现绚烂的晚霞。
寺庙前的空地上,聚集了全村的人。老人坐在前面,年轻人站在后面,孩子们挤在最前面。阿明和他的小伙伴们紧张又兴奋地张望着。
苏晓站在入口前,双手合十,用刚学的柬语说:“感谢信任,我们会小心。”
然后她用中文说:“七百年前的先辈,如果您真的在这里留下了什么,请放心,我们来延续您的守护。”
张伟和两位技术人员开始操作。防水围堰安装完毕,抽水泵启动。内窥镜摄像头从入口缝隙缓缓探入。
所有眼睛都盯着实时传输屏幕。
镜头首先进入的是一条向下倾斜的通道,长约两米,石壁上刻满经文。然后,空间豁然开朗——一个石砌的地下室出现在画面中。
“确实有积水。”张伟盯着屏幕,“深度……大概二十五厘米。水面漂浮着一些……碎片?”
镜头调整焦距。水面上漂浮着几块腐朽的木片,还有一些像是纺织品残骸的东西。
“看那里!”材料专家陈博士指着屏幕一角,“墙角!有东西!”
镜头转向西北墙角。水下,隐约可见几个规则的形状——像是箱子,又像是工具架。
“排水吧。”苏晓轻声说,“慢一点。”
抽水泵开始工作。水面以肉眼几乎不可见的速度缓缓下降。团队每下降五厘米就暂停一次,用摄像头记录水位变化对物品的影响。
这个过程持续了两个小时。天色完全暗下来,团队架起了照明设备。村民们没有人离开,连最小的孩子都安静地等待着。
水位下降到十厘米时,水下的物品清晰起来。
确实是几个木箱,还有一个石制的工具架。木箱已经部分腐朽,但从形状看,是典型的宋元时期中国工匠用的工具箱。工具架上,依稀可见金属工具的轮廓——凿子、刻刀、尺规……
“有一个箱子是开着的。”张伟控制镜头靠近。
开着的木箱里,露出一些卷轴状的东西。虽然浸泡在水中数百年,但似乎因为箱子密封较好,还能看出大致形状。
“是图纸吗?”苏晓屏住呼吸。
水位继续下降。五厘米,三厘米,一厘米……
终于,积水排尽。
地宫的全貌展现在镜头前:大约十平米的空间,四壁都有精美雕刻。西北角放着三个木箱和一个工具架,东南角有一个石台,台上似乎供奉着什么。
“先通风。”张伟按程序操作,“检测空气质量。”
等待通风的时候,苏晓让阿明和孩子们轮流通过监视器观看地宫内部。孩子们的小脸上,写满了惊奇和敬畏。
“阿明,你看到了吗?”苏晓轻声问,“那就是你奶奶说的‘工具箱’。”
男孩用力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它们在睡觉,等了我们好久好久。”
通风完毕,空气质量达标。现在面临下一个抉择:谁第一个进入?
按照常规,应该是专业考古人员。但苏晓想起松潘村长的请求,也想起林凡关于“传承”的叮嘱。
她做了一个决定。
“颂恩爷爷,松潘村长,”她说,“按照您们的传统,谁应该第一个进入祖先留下的空间?”
老人们显然没料到这个问题。他们商量了一会儿,颂恩回答:“按照我们的传统,应该是村里最年长、最受尊敬的人。”
“那么,请您和松潘村长第一个进入。”苏晓郑重地说,“我们跟在后面,记录和学习。”
这个决定赢得了所有村民的认可。两位老人在团队帮助下穿上防护服,戴上头灯,颤巍巍但坚定地踏入了地宫入口。
苏晓紧随其后。
地宫里的空气带着一股陈年的、混合着石头、木头和水的特殊气味。空间比镜头里显得更小,但也更真实。石壁上的雕刻在头灯照射下栩栩如生——有吴哥风格的天女起舞,也有中国风格的祥云莲花。
颂恩走向工具架,伸手轻轻触摸那些锈蚀的工具,老泪纵横:“祖先啊……我们来了……我们没有忘记……”
松潘村长则走向石台。台上供奉的,是一尊小小的石雕佛像。佛像的雕刻风格很独特——既有吴哥的精细,又有中国唐宋佛像的端庄。
“这不是我们这里常见的佛像。”松潘轻声说,“但放在这里,一定是建寺师傅最敬重的东西。”
苏晓的目光落在那几个木箱上。开着的那个箱子里,确实是卷轴。她小心地取出一卷——外层有油布包裹,虽然腐朽,但起到了一定的保护作用。
在专家的远程指导下,她极其缓慢地展开卷轴。
灯光下,泛黄但依然清晰的线条逐渐显露。
不是图纸。
是星图。
一张绘制精细的古代星图,上面标注着中文和一种疑似古柬文的文字。星图的中心,是北斗七星,但排列方式与常见星图略有不同。
“这是……”苏晓喃喃道。
视频那头,林凡请来的天文史专家惊呼:“这是航海星图!看,这些标注是航向和季节!这是……这是宋元时期中国海商使用的导航星图!”
这意味着,来到这里的中国工匠,是乘船来的。他们不仅带来了建筑技艺,还带来了导航知识。
第二个卷轴展开,是建筑结构图——绘制的是瓦普农寺的梁柱结构,但标注的方式既有中文尺寸单位,也有柬文注释。图上特别标注了几个关键节点,旁边写着汉字:“此处用榫,忌用铁钉。”
第三个卷轴让所有人屏住呼吸——那是一幅地图。地图中心是瓦普农寺,从寺庙延伸出几条线,一条指向吴哥窟,一条指向海港,还有一条……指向中国的泉州港。
地图下方有一行小字,墨色虽淡但可辨:“大德九年,林氏匠作率徒三人至此,授艺三年,留此图以志。愿后来者知路往返,技艺不绝。”
大德九年——公元1305年。
比刻痕推测的1310年还早五年。
“林氏匠作……”苏晓轻声念出这个名字,“他真的留下了名字。”
地宫里的发现一件件被记录、保护、暂存。除了星图、图纸、地图,工具架上还有十几件金属工具,虽然锈蚀严重,但形制可辨。最珍贵的是一套完整的石工测量工具——铜制的水准仪、矩尺、罗盘,上面都有汉字铭文。
工作持续到深夜。所有物品经过初步保护处理后,被转移到临时设立的文物保护室。地宫本身做了防水加固处理,防止再次渗水。
当苏晓终于走出寺庙时,已是凌晨一点。村民大多已经回家,但阿明还等着。
“苏姐姐,”男孩跑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小木雕——是他今天刚刻的,一个工匠手持工具的形象,“送给你。我长大了,也要像那些师傅一样,去很远的地方,把手艺传给需要的人。”
苏晓接过木雕,蹲下身抱了抱男孩:“你一定会的。”
回到酒店,苏晓顾不上疲惫,立即给林凡发去了详细的报告和影像资料。
北京应该是凌晨两点,但林凡很快回复:“苏晓,你们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不只是发现了文物,更重要的是,你们建立了一种模式——尊重当地传统、让社区参与、把发现转化为传承动力。这才是真正的保护。”
“林老师,那个林氏匠作……和您……”
“也许是我的先祖,也许只是同姓的工匠。但无论如何,”林凡停顿了一下,“七百年后,我们又在这里相遇了。他留下星图,指明往返的路;我们今天重新踏上这条路。这就是传承——总有人在路上,总有人记得要回来。”
苏晓看着这句话,眼泪终于掉下来。
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一种深沉的感动——她正在见证和参与一场跨越七百年的对话。
一场关于守护、关于技艺、关于文明如何穿越时间与空间的对话。
而她,就是这对话中的一环。
窗外的暹粒,夜深人静。
但苏晓知道,有些东西已经被唤醒。
有些光,已经从七百年前的地宫里透出,照进了今天。
照进了阿明的眼睛,照进了村民的记忆,照进了这场跨越山海的连接。
而她,会继续把这光,传下去。
因为这就是她来到此岸的意义。
也是所有守护者,代代相传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