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桥的“吊”其实是“吊死鬼”的吊。
一只只浑身皮肉裸露在外,血管腐肉清晰可见的吊死鬼被无形的绳子从头到脚贯穿,首尾相接的悬挂起来。
垂落的手臂僵硬而扭曲,在游夏的脸前身侧缓缓晃荡。
游夏面色不变的踏出第一步。
青紫色布满尸斑的肢体蓦然抬起,黑色卷曲的指甲闪出寒光,直直冲着他抓过来。
浓郁到凝成实质的怨气扑面而来,带着陈腐的阴冷气息。
游夏立刻后退。
指甲险之又险的擦着他的鼻尖掠过。
看来不能直接走过去。
游夏目光扫过上方的手臂以及下方的桥面。
桥面的踏板看起来并非纯粹的木质,伸出一根藤蔓踩在上面试探,触感柔软而怪异。
藤蔓边缘化成锋利的小刀,轻轻划开。
的确是剥下之后又经过处理的人皮。
结合头顶那些没了皮的吊死鬼,以及它们朝下伸出的手臂,正确的通关方法逐渐清晰起来。
吊死鬼渴望拿回自己的皮。
所以想要从桥上走过去,必须剥下踏板上的人皮还给吊死鬼。
藤蔓触碰到踏板的边缘,那里的人皮与绳索连接处有着细微的针脚痕迹。
用力一扯,带着毛孔纹理的人皮被他完整地剥落下来。
旁边的吊死鬼争先恐后的用手脚来抓,被游夏毫不留情的用藤蔓捆住。
人皮,鬼手,吊死鬼,三者需要完全匹配,吊死鬼才能重新“穿”上自己的人皮,执念稍解,为他让开通路。
对观察力敏锐的游夏而言,这并不算太难。
人皮分割开来时伴随着轻微的撕裂声,几乎在同时,上方数只青紫手臂如毒蛇般探来。
游夏用藤蔓卷着分割下来的人皮精准地将其扔给了正确的吊死鬼。
人皮如同拥有生命般,迅速贴合收缩,紧紧包裹吊死鬼全身。
吊死鬼心满意足的合上了眼,手臂缓缓向上收回,没入了桥面上方的黑暗中,让出了一小段空间。
游夏得以踏出第一步。
木板没了人皮包裹之后也并未恢复该有的坚硬,反而带着微弹而黏腻的触感。
接下来每一步,都需要确认人皮所对应的鬼手,然后利落地剥皮归还。
人皮剥离时的细碎声响成了唯一的声音。
吊桥随着游夏的步伐微微晃动。
上方垂落的肢体在他冷静的操作下,一条接一条地收回。
平稳地走过了大半程,终点的大门已经隐约可见。
只需要再剥开最后一张人皮。
游夏蹲下身,指尖即将触及人皮泛黄的边缘时,蓦然停顿了动作。
他为什么会直接用手去触碰?
还是中招了。
游夏眸色一冷,反应极快的后退一步。
看似只剩下一块的踏板凭空向后延伸,近在咫尺的大门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漩涡。
更多的鬼手从里头探出,渴求着它们早已消失不见的人皮。
游夏正欲将其解决,异变陡然生出。
毫无征兆的剧痛顷刻间席卷了他全身的感知。
就像是被一双大手直接穿透胸膛,死死抓住了跳动的心脏。
心脏是神力的来源。
游夏几乎是被控制住命脉,瞬间失去反抗的能力。
更雪上加霜的是,疼痛还在加重,从四肢百骸向中心集中。
“唔……”
一缕压抑的呻吟从齿缝间溢了出来。
游夏甚至能感觉到连接心脏的血管被硬生生拽开。
剧烈的挤压感和撕裂感直接爆发,混合着缺氧带来的窒息眩晕。
痛到每一根神经都在疯狂叫嚣,视野边缘开始泛起模糊的黑斑。
到底是……怎么回事?
游夏膝盖一软,不受控制地跪在了冰冷的人皮桥面上。
一只手死死攥住胸口处的衣料,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另一只手勉强撑住地面,维持着身体不至于完全倒下。
最后关头,鬼吊桥对游夏玩了个迷惑人心的小把戏。
游夏本该轻易躲过,但这股突如其来的异痛将他困在了吊桥上。
那些原本因收回人皮而静止不动的吊死鬼,开始不安分地摇晃起来。
起初只是轻微的摆动。
在游夏仍停滞不动时,幅度越来越大,像是被一阵无形的阴风吹拂。
青紫腐烂的手脚彼此碰撞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声音交叠在一起,变成了细细密密呢喃般的低语声。
“出去……”
“好想出去……”
“好想好想好想好想……”
急切的,渴求的,充满希冀的。
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一股脑钻进游夏的脑子里
用皮肉勉强连接的手指,扭曲烂掉的脚趾上,挣扎着一个又一个凸起的黑色“斑点”。
不,那并非斑点。
仔细看去,分明是一只只微缩的眼睛。
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浑浊的黑暗。
恶狠狠地瞪视着桥上唯一有希望走出去的活人。
“出不去……”
“出出出去去去去……”
“我出不去了了了了……”
“嗬嗬嗬嗬嗬嗬……凭什么……你可以走出去……”
怨毒的,憎恶的,嫉妒的……
声音化作了密集的针,朝着游夏狠狠扎下。
正常情况下,这种程度的精神侵蚀和诅咒,游夏轻而易举就能抵挡。
甚至反压制回去,让这些吊死鬼彻底“安分”也不是问题。
但现在,他被这份痛苦折磨得精神近乎麻痹。
带着强烈诅咒意味的阴冷气息,止不住地往游夏的骨缝里钻。
试图冻结他的血液,麻痹他的神经,瓦解他的意志。
就在他精神恍惚的刹那,头顶的脑袋忽然一轻,竟然就这么从脖颈处滑落下来,啪嗒掉在地上。
从游夏的视角,他可以看到自己被吊起来的身体,手臂在空中诡异地转了一周,开始从上往下剥着他的人皮。
脑袋在地上咕噜噜滚了一圈,挂到了旁边一只吊死鬼的脖子上。
游夏僵硬的转动视线。
看到自己失去人皮包裹的身体潺潺往下流着鲜血,手脚颠倒,拼命要去抓住一颗腐烂不堪的人头放在肩膀上。
是旁边那颗吊死鬼的头。
“咯咯……咯咯咯……”
替换了游夏人头的吊死鬼跳下来,学着游夏的样子在桥上走动,发出古怪的笑声。
“真好,真不错。”
“我也要出去了。”
它得意洋洋的要往外走。
其他吊死鬼眼红的伸出分不清手脚的细长肢体,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食人鱼,齐齐抓挠上来。
“不允许!”
“不能出去!”
“留在这里!”
“留下吧……”
“成为我们的一员……”
最开始声音出自那些旧的吊死鬼。
但很快,被置换了头颅的游夏也跟着一起,嘴唇不受控制地张张合合,机械而反复地吐出了同样的话语。
“留下吧。”
“留在这里。”
“留下吧……”
吊死鬼们一个叠着一个,疯狂地要扒掉游夏的头颅,撕扯他的人皮,挖出他的骨头。
只有将这具新的躯体套上碎骨头,变成这吊桥底下新的踏板,就永远没有人能够走出去。
“滚开,滚开,滚开!”
在那只顶着游夏头颅的吊死鬼反复挣扎之时,吊桥另一头响起了鬼魅般的声音。
“我的头,好用吗?”
所有吊死鬼齐刷刷转过头,正好看见一朵硕大花朵枯萎的过程。
游夏自花中走出,眉目较之前更冷,眸中蕴含的杀意几乎毫不掩饰。
如果不是他走上吊桥之前,丢下了一颗种子,说不准还真的在这里翻车了。
游夏迈出一步,无数墨绿色发黑的荆棘在背后挥舞。
第二步落定,荆棘猝然飞出。
重重叠叠的小花绽开,毫不留情的吞吃着嘴边的碎骨腐肉,锋利的刀刃交叉其中,如绞肉机般收割着所有吊死鬼。
“什么出不出去的,要我看……”游夏掐住那只妄图窃取神明头颅的吊死鬼,金色的瞳孔暗芒流转:“全都变成脚下的肉泥不就好了。”
捏碎,堙灭。
转眼之间,除了游夏所站位置,整座吊桥已经面目全非。
深渊之下,有什么庞然大物在蠢蠢欲动。
游夏早就知道不会那么容易解决。
分散出去的荆棘合拢花苞,软化小刺,化为无害的藤蔓在游夏脚下织出网状,将他托起。
下一秒,摇摇欲坠的吊桥骨架散落,坠入深渊。
游夏悬空而立,看着深渊之下探出的一只巨手,略微眯了眯眼。
与其说是手,不如说是成千上万只吊死鬼组成的怨气集合体。
“留,下。”
融合在一起的嚎叫声带来更为强大的污染。
游夏的身影骤然从原地消失,险险避开了朝自己抓来的那只大手。
再出现时,他在原定的吊桥尽头处。
前方被一层无形屏障挡住,无法出去。
更加糟糕的,那股疼痛感卷土重来了。
疼痛并未随着游夏的重生消失,反而如跗骨之蛆般缠绕其中。
背后大手不甘心的再次抓来。
游夏周身绽开一朵泛着金光的菊花将他包拢。
巨手狠狠撞在金光之上,与之接触的吊死鬼们发出刺耳的惨叫。
游夏的状态也好不到哪去。
花中神明紧咬下唇,渗透出的血珠染红了唇角,鲜明的昭示着他所承受的折磨。
冷汗止不住的落下,在流到眼角的时候被灼烧刺痛,混合着滑下一滴不知道是汗还是泪的液体。
啪嗒。
砸在小丑手中那节干枯的花枝上。
黯淡的花枝感知到属于花神的力量,轻轻拢住这一点湿润,从干枯中开出了新生。
小丑盯着手中突然盛开的花。
按理说,刚才他差点死在这看似柔弱的花中,此时应该毫不犹豫的将之碾碎丢弃。
可他的手却在伸出去的时候停了下来。
幽暗与诡谲并存的鬼屋不会开花。
那就留着吧。
如果以后还有机会见到那个冷心冷情的家伙,就当着他的面把这朵花拿出来炫耀。
你不是想要杀了我,可我不仅没死,还能留着你动手的证据哦。
游夏额前合拢的花纹,此刻正随着心脏的抽痛而微微起伏,一明一暗,如同呼吸。
在那花纹的中心,隐约透出了一点钉子穿透后留下的小痣。
此刻,那颗小痣红得异常鲜艳,近乎要滴出血来。
在游夏脚下,巨手搭成阶梯,任由数不清的吊死鬼向上攀爬,它们的目标十分明确,正是那一点金光中的活物。
鲜活自由的气息在这方死寂的牢笼中如此明显,吊死鬼们一边爬,一边发出恶毒的怨念。
比之前更强,更浓。
游夏重生过一次,本就比之前更为虚弱,自然也无余力抵抗。
意识在沉沦的边缘挣扎,剧痛与精神侵蚀双重夹击。
恍恍惚惚当中,游夏抬起手,指尖按在了自己额前的花纹上。
只要挖出一片花瓣,就可以将一切重置,回到他刚踏上吊桥的时候。
代价是游夏会失去半颗心脏。
指尖陷进皮肤,即将动手的那一刻。
一道永远带着挑衅意味的声音,蛮不讲理地闯入了游夏脑中。
“喂喂喂,我可是守关人。”
伴随着这声音同时浮现的,是一张脸。
一张涂满了油彩时满是古怪和诡异,去掉油彩之后,却又年轻到张扬的一张脸。
“我要举报你。”
“认输认输,你赢了。”
“这是最后一关,你走出去就可以通关。”
游夏曾经对他下了狠手,一心想要弄死他,却偏偏在此时,想起了他这副让人火大的模样。
混合着血腥气和对小丑的烦躁,游夏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一句。
“真是阴魂不散。”
再抬眼时,游夏一金一红的异色双瞳,旋转着扩散开来。
瞳孔边缘晕开了奇异而瑰丽的光晕,如同盛放的花朵。
一股源于他神格本源的力量不顾一切地轰然炸开。
随之而来是浓郁到化不开的奇异花香。
极致绽放后飞速腐烂,甜腻与腐朽交织,形成一种极具冲击力与侵略性的气息。
这香气仿佛拥有了生命和实体,蛮横地侵占了此地方圆的一切。
不光是鼻子可以闻到,就连眼睛似乎也能看到,耳朵也能听到。
全方位无死角的感官侵占之中,夹杂着无数信徒狂热而虔诚的呢喃祈祷声。
层层叠叠,由远及近,最终汇成宏大而令人心智迷失的声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