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年后,1920年,长白山。
八月的长白山巅,已是朔风凛冽,积雪未融。
一个穿着半旧黑色棉袍的青年,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盲杖,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皑皑白雪之上。
他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俊,却有一双灰白色的、没有焦距的眸子,戴着一副常年不曾摘下的黑色墨镜。
山脚下的村民都认识这个怪人。
他每年八月中准时出现,不言不语,只默默上山,在大雪完全封山之前,又默默下来。
有人好奇问过,青年只是淡淡地说:“我喜欢的人,埋在山上。”
再无多话。
村民给他取了个很贴切的外号“黑瞎子”,却没人知道,这个青年曾经有个很响亮的名字——叫齐羽!
如今的青年,只是一个失去了特殊能力,变成了真正盲人的齐羽。但十年光阴,似乎也让他练就了异于常人的感知,行动与常人无异,甚至在这崎岖山路上更为稳健。
他上山,或许是一种无望的守候,也或许,只是一种习惯,一种刻入骨子里的执念。
2.
与此同时,那片被七指称为“绝地”的绝对黑暗空间里。
汪小月的意识,如同沉溺在冰冷海底的微光,一点点上浮。
首先恢复的是感觉——彻骨的寒冷,和死一般的寂静。然后,是思维。
“我是谁?”
“这里……是哪里?”
一片漆黑,万籁俱寂。
她本能地蜷缩了一下,感到一种巨大的空洞和不安。
她不应该在这里,可“应该”在哪里?她拼命回想,脑海中却只有一片混沌的迷雾,什么都没有。
就在这时,一个微弱得几乎要消散的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惊喜,在她意识深处响起:
【宿……主……你……终于……醒了……】
“谁?”汪小月在心中惊问,警惕地“看”向四周,依旧只有黑暗。
【是我……你的系统……044……】那声音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烛火,【为了……让你尽快苏醒……我和这个世界的……某个古老存在……做了交易……现在,我的能量……快耗尽了……】
随着这声音,一点点极其微弱的、温暖的光晕在汪小月意识中亮起,让她勉强能“看”清自己似乎在一个没有边界的虚无之中。
“交易?什么交易?我到底是谁?发生了什么?”汪小月急切地追问。
【你是汪小月,是个很厉害的人……真相,我现在不能说……现在你知道的太多……会很危险……】系统的声音带着巨大的疲惫和歉意,【等我……恢复一些……宿主……先离开……这里……时间……要开始流动了……】
那点微光闪烁了一下,彻底熄灭了。
无论汪小月如何呼唤,系统再也没有回应,只留下那句充满谜团的话。
离开?往哪里离开?
汪小月挣扎着,凭着本能在这片虚无中站起身。
她选定一个方向,迈出了第一步。
就在她脚步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她周围那凝固的、绝对的黑暗,如同被打碎的镜子一般,发出了细微的“咔嚓”声。紧接着,无数透明闪烁着微光的碎片凭空出现,又在她身边急速飞旋、碰撞、湮灭……那些碎片里,似乎有模糊的人影、零星的对话、破碎的场景……那是被凝固了十年的时光,此刻正疯狂地重新汇流、奔腾!
汪小月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仿佛置身于时空乱流的中心。
她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每一步踏出,身边的时空碎片就崩碎得更加剧烈,然后又在她身后重组、流逝。
而随着这些碎片的湮灭,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攫住了她。
她分明感觉到,心里有什么特别重要的、温暖的东西,正随着这些碎片的消失,被一点点从身体里抽离出去。
不痛,却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空洞和寒冷,仿佛心脏的位置破了一个大洞,寒风呼啸着穿过。
她不知道那被抽离的是什么,是记忆?是情感?还是某种……联系?
她只是茫然地、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走向那片破碎时空尽头隐约透出的一点微光。
身后的黑暗在崩塌,前方的光在召唤,而她,成了一个遗忘了过去、也看不清未来的空壳,被时间的洪流裹挟着,冲向了1920年的未知人间。
3.
汪小月苏醒的瞬间,远在巴乃张家古楼深处青铜棺椁中的张起灵,猛地蜷缩起身子,一只手死死抵住心口。
一种难以言喻的剧痛并非来自伤口,而是源于灵魂深处,仿佛有什么与他血脉相连、温暖了整整十年的东西被硬生生抽离。他在冰冷刺骨的棺液中剧烈地喘息,大量浑浊的气泡翻涌而上。
最初的几天,记忆如同退潮般飞速消逝。 他躺在棺椁里,睁着眼望着上方无尽的黑暗,脑海里反复闪过一个名字——“汪小月”。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默念这个名字,试图用这三个字拴住那些正在溜走的画面:她带着笑叫他的样子,她挡在他身前的身影,她咳着血却让他先走的决绝……可名字的轮廓越来越模糊,最终,“汪小月”三个字也化作了毫无意义的音节,从他记忆的沙滩上彻底抹去。
名字消失后,残存的画面变得更加支离破碎。
他记得有一抹明亮的色彩,一种带着烟火气的温暖感觉,一段并肩作战的信任,却无论如何也拼凑不出完整的容颜和故事。
心里那个破开的大洞呼啸着灌进寒风,留下一种深可见骨却不知缘由的悲伤和空虚。最后,连这些模糊的画面也暗淡、碎裂,彻底融入了古楼深处千年不散的阴冷与沉寂。
当他彻底睁开双眼时,瞳孔中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茫然。一个古老而威严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不断回响,取代了所有私人的情感与记忆: “你是张家最后一任起灵……现在你应该去完成家族的使命……”
他推开沉重的青铜棺盖,带着一种不确定却又无法抗拒的使命感起身。
身体因为长久的沉睡而有些僵硬,但强大的麒麟血让他迅速适应。他走下安置棺椁的底层,凭借着本能或残存的意识指引,进入了张家古楼地下二层那些堆满尘封档案的房间。
此后两年,他日夜徜徉在浩瀚的卷帙之中,翻阅着张家千年来记录的秘辛:长生实验的笔记、青铜门后的观测数据、各朝各代的隐秘历史、关于“终极”的种种猜测…… 这些冰冷的文字和图表,试图用家族集体的记忆来填补他个人记忆那片巨大的、令人不安的空白。
然而,这些浩瀚的知识并未能驱散他内心的孤寂与空洞。
他了解了家族的伟大与悲愿,知晓了自己肩负的责任,甚至可能比任何一任张起灵都更接近所谓的“真相”。但每当他合上卷轴,抬起头,看着从石缝透进的微弱天光,或在冰冷的石壁上看到自己模糊的倒影时,那种“缺失了极其重要部分”的感觉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愈发清晰、尖锐。
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刻意抹去了!这些档案并不是事情全部的真相,而这个被隐藏的部分比这些家族使命更加重要,是他必须想起,必须去寻找的。
这种念头毫无根据,却顽固地盘踞在心间,与脑海中那个催促他履行使命的古老声音不断拉扯。
古楼里森严的秩序和浩如烟海的档案,可以告诉他“张起灵”应该做什么,却无法告诉他,那个在醒来时感到心口剧痛、内心深处怀抱着巨大失落和未解期待的人——他自己——究竟是谁,又真正想抓住什么。
两年后的某一天,张起灵合上了最后一卷兽皮地图,缓缓走出地下二层。他抬头看了一眼挂满前辈右手的三楼,决定离开古楼。
不是因为他找到了答案,而是他意识到他想要的答案根本不在这里。
他需要踏入那片真实的人间,或许在风中,在烟火里,在未知的旅途上,才能找到那把能解开自己心头枷锁、弥补那片空虚的、唯一的钥匙,尽管他也不确定这把钥匙是不是真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