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灵殿,猰貐行宫。
昔日阴森却威严的骨殿,此刻被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痛苦与暴怒所笼罩。
翻涌的墨绿色毒瘴不再活跃,而是如同垂死的巨兽般无力地蠕动,散发出衰败的气息。
大殿中央,那巨大的骨制王座之上,猰貐的身影不复优雅。
他斜倚在那里,覆盖着暗青细鳞的身体左侧,自肩膀以下,空荡荡一片!
恐怖的伤口处并非简单的断裂,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仿佛被最纯粹“虚无”侵蚀过的平滑截面,边缘残留着丝丝缕缕难以驱散的,带着寂灭意味的墨绿色能量,正顽固地阻止着血肉的再生。
他的脸色苍白,那双总是闪烁着冰冷智慧与玩味光芒的黄玉竖瞳,此刻也黯淡了许多,深处是难以掩饰的剧痛、后怕,以及滔天的羞怒。
丝丝缕缕的精纯瘴毒之气正从王座下方和四周墙壁中渗出,缓慢地汇聚到他的伤口处,试图修复那可怕的创伤,但进程极其缓慢,每一次能量的流动都带来撕裂灵魂般的痛楚。
咳……咳咳……猰貐发出一阵压抑的咳嗽,嘴角溢出几缕暗青色的血沫。
他低头看着自己空荡的左肩,眼中闪过极致的心疼与暴戾。
真是……大意了……他沙哑地低语,声音不再磁性,而是带着重伤后的虚弱与磨蚀感,没想到……那无魂的容器……临死反扑的一击,燃烧残存意识与所有本源……竟能爆发出如此力量……几乎……几乎达到了碎穹境的全力一击……
那一瞬间的湮灭之力,至今想起仍让他心有余悸。
若非他当机立断,不惜自残躯体,燃烧本命精元施展血遁,恐怕就不仅仅是失去一臂一腿那么简单了,很可能连神魂都要被重创,甚至彻底留在那里。
奇耻大辱!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猰貐纵横南荒,算计万灵,何曾吃过如此大亏?而且还是在一个被他视为“实验残次品”和一个仅有天罡境的人类蝼蚁手上。
那个小子……欧阳墨殇!他身上绝对有大秘密!还有那赤足少女最后看向那小子的眼神……那种诡异的联系……
就在他心中杀意与探究欲疯狂翻涌,盘算着如何报复以及挖掘秘密之时——
嗡!
一股浩瀚、威严、淡漠如天的意志,再次无声无息地降临行宫。
猰貐身体猛地一僵,立刻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挣扎着想要从王座上起身行礼,但那意志微微波动,示意他无需多动。
做的,很好。
那直接响彻在他灵魂深处的淡漠声音,依旧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之前那场惊心动魄、几乎让他陨落的战斗,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猰貐低下头,掩去眼中复杂的情绪,恭声道:“为‘祂’效力,份内之事。只是未能将其彻底诛灭,反而损兵折将,请‘祂’责罚。”
无妨。‘种子’已播下,‘变数’已显。过程,不重要。那淡漠的声音回应,此乃,你的奖赏。
话音落下,猰貐面前的空间微微荡漾,一株奇异的植物,如同被一阵无形的清风托送着,缓缓浮现。
那是一株约莫三尺高的奇异小树,通体呈现出一种温润如玉,却又蕴含着无限生机的翠绿色。
树干蜿蜒如龙,叶片并非寻常形状,而是一片片蜷曲的,如同凤凰翎羽般的细小叶子,叶脉之中,仿佛有金色的液体在流淌,散发出如梦似幻的光晕。
而在树冠顶端,凝结着三颗仅有龙眼大小、却晶莹剔透,内部仿佛有星云流转的赤红色果实——涅盘凰羽果!
这株灵植出现的瞬间,整个行宫内衰败的瘴毒之气都仿佛被净化了许多,一股磅礴而温和,蕴含着至高生命本源的气息弥漫开来,让猰貐那剧痛的伤口都感到了一丝舒缓。
猰貐的瞳孔骤然收缩,即便是以他的见识和心性,此刻也忍不住呼吸一滞。
涅盘凰羽果!传说中只生长于凤凰陨落之地,汲取神凰精血与不灭意志而生天地奇珍。
其果实蕴含的“涅盘生机”,对于修复道伤、重塑肉身,甚至滋养神魂有着不可思议的奇效。
尤其是对于他这种被蕴含法则之力的攻击所伤、难以愈合的伤势,更是对症下药!其价值,无可估量!
‘祂’……
猰貐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激动与感激。
他没想到,任务未能完美完成,不仅没有受到责罚,反而得到如此珍贵的赏赐!
这足以弥补他此次的损失,甚至能让他的修为因祸得福,更上一层楼!
尽快恢复。后续,尚有安排。那淡漠的声音说完,浩瀚的意志便如潮水般退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猰貐小心翼翼地伸出仅存的右手,将那株涅盘凰血果树接住,捧在掌心。
感受着其中蕴含的磅礴生机,他眼中的激动缓缓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敬畏与思索。
“祂”的赏赐如此丰厚,只能说明,“祂”对那赤足少女的重视程度,远超自己想象!而“祂”所说的“种子已播下”、“变数已显”又是什么意思?还有后续安排……
猰貐看了一眼自己空荡的左肩,又看了看手中的涅盘凰羽果,黄玉竖瞳中光芒闪烁,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沉寂。
他不再多想,当务之急是尽快恢复实力。他小心翼翼地将三颗涅盘凰血果摘下,张口吞服一颗,又将果树置于王座之上,引动行宫地脉之气滋养,随即闭上双眼,开始全力炼化那磅礴的涅盘生机,修复可怕的伤体。
行宫再次陷入寂静,只有那株小树散发着柔和的生命光晕。
……
飞云梭,在一片死寂中向着昆仑玉悬山的方向疾驰。
梭舱内,银色的内壁光芒稳定了许多,但气氛却比之前被两大妖王围攻时更加沉重,更加压抑。
劫后余生的庆幸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声的,刻骨铭心的悲痛与自责。
林符独自坐在一个角落,背对着众人。他低着头,手中紧紧攥着那枚欧阳墨殇最后塞给他的、所谓的“操控飞云梭次级权限的玉符”。
那枚玉符,此刻在他手中,冰凉,普通,毫无灵气波动。
上面除了一些装饰性的花纹,根本没有任何符文印记,更别提什么空间坐标了。
这根本就是一块……凡俗界稍微精致一点的普通玉佩!或许,是欧阳墨殇平时把玩的东西。
呵……呵呵……林符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哭泣又如同自嘲般的低笑声。
我还真是……脑子抽了……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厉害,当时……怎么就会信了他的鬼话……这就是一个普通的玉符……连一点灵气都没有……
他猛地抬起头,眼圈通红,脸上却带着一种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笑容,狠狠地将那玉符拍在自己的额头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师父给的……真正的飞云梭召唤和控制核心……明明……明明就一直好好收在我自己的储物戒指里……根本没拿出来……我当时……我当时怎么就……
他的声音哽咽了,后面的话语化为一片模糊的呜咽。
他被骗了。 被那个家伙,用最拙劣,最漏洞百出的谎言,轻而易举地骗了过去。
什么“次级权限玉符”,什么“刻入了坐标”,什么“引导飞云梭”……全都是狗屁!
那家伙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打算给他们留下任何一起战斗的机会,他从冲出飞云梭的那一刻起,就抱定了必死的决心。
所谓的玉符,所谓的底牌,只不过是为了安抚他林符,为了让他能够心安理得地、毫不犹豫地执行“立刻逃走”这个命令的……一个道具!
一个残忍的、温柔的、让他现在想起来心如同被刀绞般的道具。
若是我再强一些……林符死死咬住牙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他却毫无所觉,若是我没有受伤……若是我能更快一点……若是我能看穿他的打算……
无穷无尽的自责与悔恨,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内心。
他恨自己的无力,恨自己的“听话”,更恨那个自作主张,把生的希望强行塞给他们,自己独自去面对死亡的混蛋。
良久,他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将那枚沾染了他鲜血的,毫无灵性的普通玉符,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一般,贴肉收藏在了胸口最里层。
那冰冷的触感,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他转过身,望向梭壁窗外那飞速向后掠去的、翻腾不休的云海。
眼神不再有往日的跳脱不羁,而是沉淀下一种前所未有,如同磐石般的沉重与坚定。
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反复盘旋,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刻骨:变强!不惜一切代价,变强!强到足以守护,而非被守护!强到下次……绝不会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
梭舱另一侧,南宫柔蜷缩在座椅里,双臂紧紧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入其中。
她没有哭,没有闹,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她就那样静静地蜷缩着,像一尊失去了所有灵魂的木偶。
鹅黄色的衣裙上沾染着尘土和已经干涸的暗红色血迹,原本灵动的发髻早已散乱,几缕青丝无力地垂落,遮住了她的侧脸。
如果仔细看,会发现她的肩膀没有任何起伏,呼吸微弱得几乎停滞。
一种死寂的、绝望的、仿佛连世界都失去所有颜色的悲伤,如同实质的灰雾,笼罩着她。
她的意识,仿佛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同样令人心碎的时刻——当消息传回玉悬山,说东极扶桑境遭遇前所未有的大劫,欧阳墨殇……身陨其中。
那时,她也是这般,觉得整个天空都塌了下来,所有的色彩和声音都离她远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
那种失去最重要之人的空洞与疼痛,如同梦魇,再次将她牢牢攫住。
不,这一次,甚至比那次更加真切,更加残酷。
上一次,终究只是噩耗,心底最深处或许还存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相信的侥幸。
而这一次,是她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他浑身浴血,看着他决绝地冲出飞云梭,看着他渺小的身影消失在两大妖王和毁灭性能量的狂潮之中……最后那回望的、带着安抚笑意的眼神,如同最锋利的刀刃,深深剜进了她的心脏。
为什么……又是这样? 为什么每次都是他?每次都是他挡在前面?每次……都是她只能无力地看着?
一种深深的、近乎自我厌弃的无力感,混合着那锥心的疼痛,几乎要将她吞噬。
她的人生,仿佛随着那道身影的消失,再次失去了所有的意义和光亮。只剩下一片荒芜冰冷的灰白。
掌教孙女的身份,穹煌峰小师妹的宠爱,纳神境的修为……在这一刻,都变得毫无意义。
她只是……又一次……弄丢了他。
……
天璇子盘膝坐在主控位附近,脸色依旧苍白,气息紊乱。他试图调息,但心神却始终无法宁静。
脑海中,不断回放着之前的画面:欧阳墨殇那惊艳却又惨烈的一刀,那强行清空一片妖王攻击的灰色刀环,那洞穿阵法节点的墨色流光,以及最后那决然冲出的背影……
愧疚,如同沉重的枷锁,牢牢锁住了这位璇玑峰峰主的心。
他本是带队驰援的长辈,是此行的最强者,理应由他来断后,来保护所有弟子。
可结果呢? 他不仅未能护住众人,反而需要一个年轻弟子燃烧自己,为他、为所有人争取到一线生机!
而他,甚至没能看清那弟子最后是如何“消失”的,只能狼狈不堪地带着残兵败将逃离。
唉……一声沉重到极致的叹息,在天璇子心底无声响起。花白的胡须上,还沾染着未曾擦净的血迹。
欧阳师侄……老夫……愧对于你……愧对长风师弟啊……他心中充满了无尽的自责与苦涩。
若是他再强一些,若是他反应再快一些,若是他能早点洞察那阵法的破绽……
结局,是否会不同?
然而,现实没有如果。他甚至不敢去想,回到玉悬山后,该如何面对李长风。
那个将弟子视若己出的师弟,在得知爱徒为了救他们而陨落南荒时,会是何等的悲痛……
而他自己,此刻伤势未愈,一身修为十去七八,莫说再去寻找欧阳墨殇,就算是独自面对重伤的猰貐,恐怕也支撑不了几招。无力感,同样深深侵蚀着这位峰主。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稳住伤势,将这支残存的队伍,平安带回玉悬山。
……
昆仑墟,玉悬山,天玄盟执事大殿。
李长风一袭青衫,坐于案牍之后,正凝神批阅着各地传来的卷宗文书。
作为碧落峰峰主,虽门下仅有两位弟子,但他本身在天玄盟中也担任着重要职务,事务繁杂。
殿内香炉青烟袅袅,气氛宁静而肃穆。
忽然,正欲落笔批复一份关于东境物资调配文书的手,毫无征兆地猛地一颤!
笔尖饱蘸的朱墨,不受控制地滴落,恰好落在刚刚写好的一个“准”字之上。
啪嗒。
浓重的朱红色,瞬间晕染开来,如同一滴骤然绽放的血泪,迅速吞噬了那个墨迹未干的字,也将那一片纸面,染得刺目而狼藉。
到了他这等修为境界,早已寒暑不侵,心神圆融,对外界感应敏锐至极,几乎不可能出现这种手抖失控的情况。
李长风的动作顿住了。
他微微蹙眉,看着那被污损的文书,心中莫名地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与……心悸?
这种感觉来得毫无缘由,却异常清晰,仿佛有什么极其重要,与他血脉相连的东西,正在悄然断裂、逝去……
他放下笔,抬起手,下意识地按向自己的心口。那里,没来由地一阵发闷,发慌。
奇怪……他低声自语,儒雅的脸上露出一丝困惑与不安,今日这是怎么了?
他站起身,踱步到窗边,望向远处云海缭绕的群峰。
目光,却不自觉地投向了南方——南荒万灵泽的方向。
子皓他们……应该快到云梭渡了吧?不知情况如何?还有墨殇那孩子……此次南荒之行,凶险莫测,可千万别出什么意外才好……
一丝难以言喻的阴霾,悄然笼罩上他的心头,久久不散。
那一点晕染的朱墨,在他眼中,仿佛化为了不祥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