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古道蜿蜒于崇山峻岭之间,越往深处,越是险峻难行。
浓得化不开的云雾终年缭绕不散,湿冷的寒气如影随形,仿佛能渗透骨髓,连灵力运转都滞涩了三分。
石阶上布满了滑腻的青苔,一侧往往是深不见底的幽谷,只闻风声凄厉呼啸,不见其底,偶尔有碎石被风卷落,久久不闻回响。
欧阳墨殇将“青影游”施展到极致,身形在残破的古道与嶙峋怪石间飘忽不定,衣袂翻飞,点尘不惊,如同山间悄然游走的精魅。
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淡金色的微光流转不息,“万象真瞳”持续运转,帮助他在这片被混沌迷雾笼罩的区域辨认方向,洞穿虚妄。
那些天然形成的、足以绞杀气海境修士的能量乱流,以及某些潜藏在雾霭深处、散发着令人心悸气息的凶兽巢穴,都在真瞳的视野中无所遁形,被他一一规避。
他按照舆图和林辰信息中提及的方位,结合自身对山川地脉走向的敏锐感知,艰难却坚定地向那传说中的目标区域摸索前行。
如此又行了两日,风餐露宿,以沿途采摘的野果和猎取的少量山禽充饥。
就在他开始怀疑是否误入歧途,或是那“忘尘村”根本只是前人杜撰的传说之时,前方那仿佛亘古不变的浓雾,竟奇异地变得稀薄了一些。
他心念一动,加快脚步,穿过一片如同天然门户般狭窄、仅容一人侧身而过的石缝,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仿佛踏入了另一方天地。
这是一个被巍峨群山温柔环抱的幽静山谷,面积不大,却安宁得仿佛遗世独立。
谷内气候明显比外面温暖湿润些许,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如碧玉丝带般潺潺流过,水声淙淙,滋养着谷底一片片开垦得异常整齐的梯田。
田埂上,生长着一些耐寒的、外界罕见的谷物和蔬菜,长势喜人。
数十座由粗糙原木和浑圆山石垒成的屋舍,错落有致地散落在溪流两岸,屋顶覆盖着厚厚的、金黄色的茅草,显得古朴而温暖。
此时正值傍晚,几缕乳白色的炊烟从那些屋舍中袅袅升起,融入渐沉的暮色,带来一丝久违的、令人心安的烟火气。
这里,就是舆图标记,洛辰提及的隐世之地——忘尘村。
欧阳墨殇深吸一口气,将周身气息收敛到极致,如同一个普通的旅人,缓缓步入谷中。他的到来,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立刻引起了村中人的注意。
那些正在梯田里弯腰劳作,或是在屋前空地上熟练处理兽皮、编织竹器的村民,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纷纷抬起头,用一种混杂着好奇、审视、警惕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与生俱来的疏离目光,沉默地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
这些村民无论男女老少,衣着都十分简朴,甚至可以说是陈旧,多以硝制过的兽皮和手工纺织的粗麻布为主,但浆洗得干干净净,显得利落整洁。
他们的面容大多带着山民特有的、被风霜雨雪刻画出的粗糙与红润,皮肤黝黑,手掌粗大。然而,他们的眼神却有一种与世隔绝的纯净与固执,仿佛从未被外界的纷扰所浸染。
很快,一位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手持一根歪扭虬结木杖的老者,在一群体格精壮、眼神锐利的汉子簇拥下,步履沉稳地迎了上来。
老者眼神看似浑浊,深处却透着历经世事的沧桑与沉淀的智慧,他便是村中的主事人,林老丈。
“外来的客人,”林老丈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而独特的当地口音,语气还算客气,但那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也十分明显,“此地是忘尘村,不与外界通联已有数百年。不知客人远道而来,穿过重重险阻,所为何事?”
欧阳墨殇停下脚步,拱手行了一礼,态度不卑不亢,声音清越:“在下欧阳墨殇,游历至此,听闻此地有一忘尘村,村民皆姓林,特来打听一位故人消息,并无恶意,叨扰之处,还望海涵。”
“故人?”老者眉头微皱,握着木杖的手紧了紧,他身后的村民们也屏息凝神,“我村中之人,世代居于此地,遵循祖训,少有外出者,更不曾与外界有何牵连。不知客人的故人,姓甚名谁?”
“他叫林符。”欧阳墨殇清晰地说道,同时“万象真瞳”的感知悄然提升到极致,仔细观察着在场每一个村民最细微的面部表情和气息波动。
“林符?”老者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真切的茫然,他缓缓而坚定地摇头,仿佛在驱散一个从未听过的名字。
他身后的村民们也大多面露疑惑,彼此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着这个陌生的名字,但神色间并无任何作伪或刻意隐藏的痕迹,只有纯粹的不解。
“客人恐怕是找错地方了。老朽在此生活近百载,村中每一户、每一人,皆了然于胸。林姓确是我村大姓,但自上三代起,便无名为‘林符’之人。或许,是山外另有同姓之村?亦或是客人记错了?”
欧阳墨殇的心微微一沉。看这些村民的反应,自然真挚,不像是在集体说谎。难道林符的家族并非此村?还是说,林符当年离开后,并未回到这里?或者……他回到此地后,出于某种原因,改了名字?
他不动声色,将这份失望压下,转而提出另一个请求:“原来如此,是在下唐突了,或许真是信息有误。连日赶路,甚是疲惫,不知可否在贵村稍作歇息,补给些食水?在下愿以物相易。”说着,他取出了几块品质尚可的灵玉——这在外界是硬通货。
老者沉吟片刻,浑浊的目光仔细打量了欧阳墨殇片刻,见他虽然风尘仆仆却难掩清俊气度,最终点了点头,脸上的皱纹舒展了些许:“远来是客,山野之人,不懂外界规矩,但待客之道还是有的。村中虽清贫,遮风避雨之所,些许粗茶淡饭还是能提供的。客人请随我来,不必言易。”
在老者——林老丈的带领下,欧阳墨殇走进了村子。村中的道路是简单的夯实土路,偶有鸡犬悠闲走过,屋舍简陋,但门前屋后都收拾得颇为整洁,甚至用篱笆圈出了小小的园圃,种着些花草药植。
一些孩童光着脚丫,躲在门后或大人身后,既害怕又好奇地偷偷打量着这个衣着、气质都与他们截然不同的陌生外来者,乌溜溜的眼睛里充满了探究。
欧阳墨殇一边跟着林老丈走着,一边看似随意地观察着村子的布局和村民的生活细节。
他的“万象真瞳”悄无声息地扫过,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些村民体内流转的并非外界修士炼化的天地灵力,而是一种非常原始、纯粹、更贴近自然本身的微弱能量,带着草木的生机与山石的厚重,与外界主流的修炼体系截然不同,更像是某种古老的血脉传承或图腾信仰带来的力量。
他的目光,最终越过了那些朴素的屋舍,落在了位于村子中心、一片明显被精心打理过的圆形空地上。
那里,矗立着一尊石兽。
石兽约一人多高,通体由一种青黑色的、质地细腻致密的岩石雕琢而成,不知历经了多少岁月风雨,表面留下了斑驳的侵蚀痕迹,但整体形态依旧保存得相当完好,每一处细节都清晰可辨。
其状如羊,身躯饱满雄健,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四肢稳健地踏在青石基座上,仿佛扎根于大地。
然而,它却生有九条尾巴,这些尾巴并非自然垂落,而是以一种奇异的、充满玄妙韵律的弧度向上扬起、散开,如同在身后展开了一面华丽的孔雀羽扇,又似九簇永恒跳动的、冰冷的火焰。
头颅两侧,并非寻常双耳,而是四只形态各异、大小不一的耳朵,对称分布,仿佛在时刻聆听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声息,洞察秋毫。
最令人感到诡异与惊奇的是——它的眼睛,并不在头颅正面,而是赫然生长在宽厚雄健的背脊之上。
那双石雕的眼睛微微凸起,瞳孔的位置似乎是镶嵌了某种深邃无比的黑色晶石,即便历经千万年风雨磨砺,依旧幽光内敛,给人一种正在默默“注视”着周遭一切、洞悉万物本质的感觉。
猼訑!
欧阳墨殇心中剧震!这形象,与他前世记忆深处那部奇书《山海经》中的记载,与他自身《山海录》中那道若有若无、始终在呼唤着他的模糊感应,完全吻合!毫无疑问,这就是那尊可能与自身来历、与《山海录》有着莫大关联的石兽!
他强压下内心翻涌的激动与探寻的渴望,试图再靠近一些,更仔细地观察那些雕刻的纹路,甚至想催动“万象真瞳”的力量,深入探查其内部是否隐藏着特殊的结构或能量核心。
“客人止步!”
就在他刚迈出一步,鞋底即将踏上那片被视为禁地的圆形空地边缘时,林老丈那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骤然响起,如同惊雷。
同时,周围那些原本只是好奇观望的村民,神色瞬间变得无比严肃凝重,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移动身形,隐隐形成了一个合围之势,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欧阳墨殇身上,那目光中充满了不容侵犯的坚决,以及……一丝深埋的、仿佛触及逆鳞般的敌意。
林老丈拄着木杖,脚步迅捷地挡在了欧阳墨殇与石兽之间,枯瘦的身躯此刻却仿佛蕴含着山岳般的力量,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他,语气斩钉截铁:“此乃我忘尘村世代供奉的‘山灵圣兽’,是庇护我村于此险地得以安宁繁衍生息的图腾!除了一年一度的祭祀大典,由族长主持献祭,平日任何人不得靠近其三丈之内,更不得触碰亵渎!此乃祖训,违者,便是与全村为敌!还请客人务必遵守我村的规矩!”他手中的木杖重重一顿,敲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欧阳墨殇脚步戛然而止,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村民们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同仇敌忾、不惜一切守护圣兽的决绝气息。
硬来绝非明智之举,而且他此行的主要目的之一是寻找林符,尚未有果,不宜在此时与当地村民发生激烈冲突,打草惊蛇。
“是在下失礼了,不知贵村规矩,还请老丈与各位见谅。”他从善如流地后退了数步,直至退出那片圆形空地的范围,同时拱手表示歉意。然而,他的目光却依旧难以从石兽身上移开,尤其是它背上那双深邃的“眼睛”。
就在他目光再次与石兽背上那双黑色晶石“眼睛”隔空对视的刹那——
嗡!
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奇异感应,如同细微的电流般,无视了空间的距离,穿透了物质的阻隔,直接作用于他的神魂深处!
那不是声音,不是图像,而是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缓慢而有力的律动!
一种仿佛沉睡亿万载的远古巨兽心脏在缓慢搏动的律动!若有若无,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于无形,却又真实不虚地、持续地从那冰冷坚硬的石兽内部传来,与他识海中的《山海录》产生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共鸣!
这石兽……内部是空的?或者说,它并非死物,而是某种生命形态的封印?一种奇异的沉睡状态?!
欧阳墨殇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无数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但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只是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缩了一下。
他仿佛只是被那石兽奇特的形态所吸引,带着几分赞叹与遗憾,自然地移开了目光,不再凝视。
“贵村供奉的圣兽,形态确实非凡独特,令人见之难忘,不愧是庇护一方之灵。”他语气平和地赞了一句,仿佛只是寻常的客套与感慨,听不出任何异常。
林老丈见他依言后退,不再试图靠近圣兽,紧绷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些许,但眼底深处的那抹警惕却并未完全散去,只是点了点头:“山灵护佑,我村方能在此绝险之地安居乐业,世代传承。客人,这边请,寒舍虽陋,尚可歇脚。”
欧阳墨殇跟着林老丈向村中一间较为宽敞的木屋走去,心中却已翻江倒海,疑云密布。
林符不在此村,至少明面上无人知晓。
但这猼訑石兽确在此地,并且……它似乎在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呼吸”?与自己的《山海录》存在着某种未知的联系?
这看似平静祥和的忘尘村,这尊被严密守护的诡异石兽,到底隐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秘密?那神秘组织不惜代价寻找的所谓“钥匙”,是否就与此石兽,或者与这村落本身有关?
他感觉,自己似乎已经触摸到了一个巨大谜团的粗糙边缘,但眼前的迷雾,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因为这次的探查而变得更加浓重深邃。
而村中人对石兽那种近乎偏执的严密守护,也让他意识到,想要进一步探查,硬闯是下下之策,需要更多的耐心,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或者……从其他方面寻找突破口。
夜幕缓缓降临,笼罩了这个遗世独立的山谷,也掩盖了无数潜藏在平静表象下的暗流。欧阳墨殇知道,他或许要在这忘尘村,逗留一段不短的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