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的咆哮不是声音,是铁拳。是蛮横无理的力量,硬生生捅穿了塞北草原黎明前那层薄薄的、带着露水腥气的寂静。
轰——隆隆隆——!
声音从地底钻出来,带着碾碎一切的蛮力,野蛮地撞进耳朵里,撞得人胸口发闷。
视线猛地聚焦。
一根粗得吓人的炮管,裹着斑驳的迷彩,撕裂了前方薄雾。炮管尽头,冰冷的膛线黑洞洞地指着远方地平线,杀气凝成了实质。炮塔顶上,舱盖半开,一个戴着皮质坦克帽的脑袋探出来半截。
是车长老猫。那张脸,风吹日晒,糙得像砂纸。可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像淬了火的刀子,死死钉在正前方那片朦胧起伏的土黄色山梁上。那后面,就是伪蒙军吹破天的“铁壁旅”。
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喉结上下狠狠一滚。一股混合着机油、钢铁和汗水的滚烫气息,被他狠狠吸进肺里。来了,终于来了!
镜头猛地拉开。
草屑、沙尘、碎石,被狂暴的气流卷上半空,形成一片翻滚的、遮天蔽日的黄云。就在这翻腾的尘暴里,钢铁的轮廓,狰狞地显现。
打头的那辆,就是老猫的座驾——“龙牙”。它的造型跟旁边那些方头方脑的铁疙瘩完全不同。低矮,流畅,棱角锐利得像被刀劈斧削过,通体覆盖着扭曲变幻的数码迷彩,在扬尘里若隐若现,透着一股子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凶悍和诡异。履带卷过地面,沉重的钢铁身躯碾过枯草和碎石,留下两道深深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辙印。
它身后,是真正的钢铁洪流。
一辆接一辆的坦克,炮塔高昂。装甲运兵车紧随其后,车身在颠簸中沉闷地哐当作响。再后面,是望不到头的军用卡车长龙,车厢里挤满了沉默的士兵,钢盔下是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的脸,枪刺如林,在初升的朝阳下反射出冰冷的微光。
大地在颤抖。空气被撕裂。这沉默推进的钢铁巨兽,就是碾碎一切的意志化身!
嗡——!
刺耳的尖啸贴着地皮掠过。一道黑影撕裂了翻滚的尘云,带着撕裂布匹的锐响,猛地从“龙牙”炮塔上方不到十米的地方高速掠过。气流卷得老猫的坦克帽啪啦作响。那是“猎鹰”,救国军的眼睛。流线型的机身闪着冷光,机翼下似乎还挂着东西。它像一支黑色的箭,无声地刺向那片被称为“铁壁”的山梁。
“猎鹰”消失在山梁后方。
几乎同时,老猫耳朵里塞着的耳机,滋啦一声轻响,传出一个冰冷、稳定、不容置疑的声音。那声音仿佛带着金属的质感,直接敲在人的神经上。
“全体注意。”
移动指挥车内,光线有些暗。巨大的屏幕几乎占满了整个前舱壁,幽幽的蓝光映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楚天鸣。救国军的魂。
屏幕上,无数代表己方部队的绿色光点正坚定地向前涌动,汇聚成一条粗壮的绿色箭头,狠狠刺向代表敌军的、密集得令人眼晕的红色区域。那区域中央,标注着三个冰冷的红字:铁壁旅。
楚天鸣的目光,像两道无形的探照灯,死死锁住那片刺眼的红。他一只手随意地搭在冰冷的金属控制台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哒哒声。另一只手,握着一支红蓝铅笔,笔尖悬停在屏幕上方,微微颤动。
整个指挥车里,只有仪器低沉的嗡鸣和铅笔笔尖那细微的哒哒声。空气紧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弦,无形的压力让后面几个年轻参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终于,那悬停的笔尖,带着千钧之力,猛地戳在屏幕中央那片最浓稠的红色上!
“北定山河!”
楚天鸣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铁块,砸在指挥车狭小的空间里,砸在每一个佩戴耳机的前线指挥官耳朵里。
“首战!即决战!”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屏幕,仿佛看到了那片山梁后伪军的惊慌。
“目标——” 他停顿了半秒,嘴角勾起一丝冷酷至极的弧度,清晰地吐出三个字,带着钢铁摩擦般的刺耳,“碾碎他们!”
“铁壁旅?哼。” 一声不屑的冷哼,轻飘飘,却重如千钧。
“我要速度!” 他低吼,拳头猛地攥紧,骨节发白。“我要碾压!”
目光扫过屏幕上所有代表己方部队的绿色光点,那眼神里的火焰,足以点燃每一个士兵的血。
“出击!”
命令出口的瞬间,指挥车里那令人窒息的紧绷感,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猛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轰——!
老猫猛地一把拽下头顶的坦克帽,狠狠摔在炮塔内壁上。他对着送话器,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吼声炸雷般在“龙牙”狭窄的车体内回荡,震得装填手二愣子耳膜嗡嗡直响:“装穿甲弹!高爆弹给老子备着!目标正前方!狗娘养的‘铁壁’!给老子碾过去!碾成渣!”
“明白!碾成渣!”二愣子嘶哑着嗓子吼回去,汗珠顺着黑黢黢的脸颊往下淌,手下动作却快如闪电。沉重的炮弹被他从弹药架上一把薅出来,塞进炮膛,发出沉闷的金属撞击声。炮闩“咔嚓”一声锁死。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一种近乎暴戾的流畅。
“龙牙”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震,引擎发出更为狂暴的嘶吼,排气管喷出大股浓黑的油烟。沉重的履带疯狂地卷动,啃噬着地面,速度陡然提升!车身剧烈地颠簸起来,钢铁骨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但它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史前巨兽,不管不顾地朝着那片土黄色的山梁猛冲过去!
钢铁洪流,骤然加速!
整个突击集群仿佛被无形的巨鞭狠狠抽打,所有坦克引擎的咆哮汇成一股撕裂天地的声浪。履带卷起的尘土不再是烟,是墙!一道高达数米、遮天蔽日的土黄色巨墙,裹挟着钢铁和死亡,以无可阻挡的势头,朝着“铁壁旅”的阵地,狂暴地推进!
大地在哀鸣,在颤抖。
“铁壁旅”第一道警戒哨,孤零零地戳在距离主阵地几里外的一个小土包上。
哨兵是个刚补进来的新丁,外号“鼻涕刘”。他缩在简陋的土木掩体里,手里捏着半根皱巴巴的劣质烟卷,凑到嘴边刚想嘬一口提提神。烟头那点微弱的红光刚亮起。
呜——嗡——!
一种从未听过的、沉闷至极的轰鸣,从脚下的大地深处传来。不是雷声,比雷声更沉,更闷,带着一种碾碎骨头的恐怖力量感。
鼻涕刘叼着烟的嘴猛地僵住。
脚下,那看似坚实的土地,突然像筛糠一样剧烈地抖动起来!幅度不大,但频率快得吓人,震得他五脏六腑都跟着晃荡。掩体顶上的浮土,簌簌地往下落,掉了他一头一脸。
啪嗒。
那半根烟卷,从他因惊愕而张开的嘴里掉下来,落在同样开始颤抖的裤裆上,烫了个小洞,一股焦糊味混着尿臊气弥漫开来。
“地……地龙翻身?”鼻涕刘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喃喃。旁边一个老兵油子猛地扑到观察口,仅剩的一只独眼死死贴在那肮脏的望远镜目镜上。
下一秒,老兵油子像被滚油泼了屁股,嗷一嗓子蹦了起来,声音扭曲变形,带着非人的恐惧,刺破了哨所的死寂:
“铁王八!!!”
他惊恐地指着观察口外面,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铺天盖地啊!妈呀!全是铁王八!还有卡车……望不到头!朝咱们压过来了!快跑!!!”
鼻涕刘连滚带爬地扑到观察口,往外一瞅。
轰!
脑子像被重锤砸中!
视野尽头,那片平缓的草原边缘,一道接天连地的、翻滚的土黄色巨墙,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着他们这个小小的哨所,疯狂地推进!那土墙前方,隐约可见无数狰狞的钢铁轮廓在烟尘中起伏、冲锋!履带卷起的尘土,在朝阳下形成一片诡异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金红色光晕。
那景象,根本不是人间该有的。是地狱的熔岩冲破了地表,裹挟着无数钢铁恶魔,倾泻而下!
鼻涕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都凉了。裤裆里那点温热迅速扩大,沿着裤管往下淌。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一个字也喊不出来,巨大的恐惧像冰水,瞬间淹没了他的意识。
老兵油子早就连滚带爬地撞开哨所那扇破门,像只受惊的兔子,头也不回地朝着主阵地方向,连滚带爬地亡命狂奔,嘴里发出不成调的哭嚎。
“铁王八来了!救国军!全是铁王八!跑啊——!!!”
凄厉的、变了调的嘶吼,在清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如同垂死的哀鸣,瞬间被后方那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如同海啸般的钢铁轰鸣彻底吞噬。
老猫的“龙牙”冲在最前,像一支离弦的黑色重箭。炮塔顶上的车长潜望镜被他死死抵在右眼上,视野随着坦克剧烈的颠簸而疯狂晃动。
“一点钟方向!那个土包!看见没?冒烟的那个!”老猫的吼声在送话器里炸开,盖过引擎的咆哮和履带的铿锵,“肯定是他们的观察哨!给老子端了它!二愣子!高爆弹!快!”
“装填完毕!”二愣子汗流浃背,吼声嘶哑。
炮手小六子,一个平时蔫了吧唧的小伙子,此刻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他双手死死攥住方向机和高低机手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手背上青筋虬结。潜望镜里那个冒着黑烟的土包,被他稳稳地套进了密麻麻的十字分划中心。他屏住呼吸,全身的神经都绷紧在指尖那微小的触感上。
“轰——!”
“龙牙”庞大的车身猛地向后一挫!炮口喷出一团巨大、炽热的桔红色火球!狂暴的气浪瞬间将车体周围的尘土排开一个清晰的圆形!
炮弹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拖着肉眼可见的尾痕,划出一道近乎笔直的死亡弹道!
“轰隆!!!”
远方的土包猛地向上一拱!像一个被戳破的脓包!巨大的爆炸火光和浓烟瞬间吞噬了那个小小的土木工事!破碎的木头、泥土、沙袋,还有几块分辨不出形状的深色物体,被高高抛向天空,又在浓烟中纷纷扬扬落下。
土包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冒着浓烟的焦黑大坑。
“打得好!小六子!”老猫兴奋地一拍炮塔内壁,“就这么干!给老子一路轰过去!挡路的,全他妈给老子炸上天!”
“龙牙”没有丝毫停顿,履带卷起带着火星的焦土,继续向前猛冲。钢铁洪流紧随其后,带着碾压一切的死亡气息,滚滚向前。
“铁壁旅”主阵地,前沿指挥所。
一个歪戴着伪蒙军大檐帽的军官,正对着电话筒唾沫横飞:“什么?救国军?狗屁!一群叫花子拿什么打老子铁壁?哨兵眼花了?再他妈乱报……”
咣当!
指挥所那扇破木门被猛地撞开!老兵油子连滚带爬地摔了进来,浑身是土,脸上涕泪横流,裤裆湿透,散发着浓重的骚臭。他瘫在地上,手指哆嗦着指向外面,喉咙里咯咯作响,像是破风箱在抽气:
“旅…旅座…铁…铁王八…真…真来了…铺天盖地…哨…哨所…炸…炸没了…跑…快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