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伦城。曾经苏军巡逻车耀武扬威的街道,现在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恐慌、茫然,还有一丝蠢蠢欲动的燥热。
德王府。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地毯厚得能陷进脚踝。可这会儿,这极致的奢华也压不住那股子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德王,李守信。这位伪蒙疆的“总理”,此刻像个热锅上的蚂蚁,在铺着整张白虎皮的太师椅前团团转。他身上那件象征尊贵的紫缎蒙古袍,被冷汗浸得深一块浅一块,紧紧贴在后背上。精心修剪的八字胡,随着他急促的呼吸一翘一翘。
一个镶着金边的细瓷奶茶碗,被他哆哆嗦嗦地端在手里。碗里滚烫的、飘着厚厚奶皮的奶茶,晃得厉害,不断泼洒出来,烫红了他保养得宜的手指,他也浑然不觉。
“三天…三天?”他猛地停下脚步,眼珠子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垂手立在下面的一个心腹管家,声音又尖又利,带着哭腔,“你再说一遍?!巴图…巴图那小子真这么传的话?!救国军…三天?!就他妈三天?!就到城下了?!”
管家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是…是老爷…线人…线人刚递的话…巴图爷…哦不,巴图那逆贼…在牲口市露过面…话是这么放出来的…救国军…三天必到…”
“放他娘的狗臭屁!” 德王猛地一挥手!
啪嚓——!
那价值不菲的细瓷奶茶碗狠狠砸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奶茶和碎瓷片四溅!管家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后退半步。
“铁壁旅呢?!啊?!吴大疤瘌那个饭桶呢?!他的铁壁呢?!不是说固若金汤吗?!不是说救国军那些破铜烂铁连他防线一根毛都碰不到吗?!” 德王歇斯底里地咆哮,唾沫星子喷了管家一脸,“这才几天?!才他妈几天?!防线就崩了?!崩成渣了?!现在人家告诉他妈的三天就打到家门口了?!吴大疤瘌呢?!让他滚过来见我!老子要扒了他的皮!”
管家面如土色,嘴唇哆嗦着:“旅座…旅座那边…电话…电话线好像断了…派去的人…也…也没回音…只听说…听说救国军…有…有会飞的铁鸟…还有…打不烂的铁王八…一炮…一炮就掀了半个山头…”
“铁王八…铁王八…” 德王失魂落魄地喃喃着,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回太师椅上,那白虎皮的毛头被他揪下来一大把,“完了…全完了…苏军爸爸走了…日本人…日本人靠不住啊…”
砰!
一声闷响,像重锤砸在人心上!
德王府那两扇沉重的、包着铜钉的红木大门,被人从外面粗暴地一脚踹开!门扇撞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回响。
一个身影,挟裹着门外凛冽的寒风和刺鼻的硝烟味(或许是心理作用),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
日军驻蒙顾问,小野中佐。
他没戴帽子,板寸头下,一张马脸拉得老长,阴沉得能滴出水。身上笔挺的黄呢子军服沾了些尘土,腰间的指挥刀随着他急促的步伐,刀鞘尾部一下下重重磕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咄咄逼人的“咔、咔”声。那双细长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狂怒和一种被冒犯的、居高临下的凶光。
他径直走到瘫在太师椅上的德王面前,无视地上那摊狼藉的奶茶和碎瓷片,脚步停住。冰冷的、不带一丝人类感情的目光,像两把剔骨尖刀,狠狠剜在德王那张惊恐失色的肥脸上。
“李!桑!” 小野的声音不高,却像冰碴子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你的,铁壁旅!你的,固若金汤!统统的,狗屁!饭桶!废物!”
他猛地抬手,不是抽耳光,而是用戴着白手套的手背,极其侮辱性地重重拍在德王面前的紫檀木大案上!
啪!
声音清脆响亮,震得案上几个景泰蓝的茶杯盖叮当乱跳。
“救国军的!前锋!已经!踩碎了你的铁壁!像踩碎一堆狗屎!” 小野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德王脸上,他身体前倾,压迫感十足,“三天?!不!也许!明天!那些支那猪!就会!把他们的脏脚踏进!库伦城!”
德王被他吓得一哆嗦,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嘴唇哆嗦着,想辩解:“太…太君…我…”
“闭嘴!” 小野猛地一声暴喝,打断德王,右手闪电般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拇指顶住刀镡,发出轻微的“咔哒”声。这个动作,让整个大厅的温度骤降!
“守不住库伦!” 小野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从牙缝里挤出森冷的字句,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钉子,“你!李守信!还有你那些没用的猪猡部下!统统的!死啦!死啦地!”
“死啦死啦地!”
最后五个字,他几乎是咆哮出来的,带着赤裸裸的死亡威胁,在奢华空旷的大厅里嗡嗡回荡。
德王的脸,瞬间惨白如纸,看不到一丝血色。他瘫在宽大的太师椅里,像一滩烂泥,浑身筛糠般抖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发出咯咯的轻响。一股浓重的尿骚味,不受控制地从他身下弥漫开来。
小野鄙夷地瞥了一眼德王湿透的裤裆,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他猛地转身,对着门外厉声吼道:“来人!”
几个挎着王八盒子(南部十四式手枪)、凶神恶煞的日本宪兵立刻冲了进来。
“命令!” 小野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气,“全城!立刻戒严!宵禁!从现在开始!只许进!不许出!所有路口!设卡!严查!”
他顿了顿,细长的眼睛扫过噤若寒蝉的管家和一众缩在角落的仆役,声音更加阴冷:“重点!搜查一切可疑分子!特别是!那些私下串联!散布谣言!动摇军心的!蒙奸!支那探子!一经发现!无需审问!就地!正法!示众!”
“哈依!” 宪兵们齐声应诺,杀气腾腾。
小野最后回头,用刀锋般的目光剐了失魂落魄的德王一眼,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人。然后,他不再废话,转身,皮靴踩过地上的奶茶污渍和碎瓷片,发出令人心悸的“嘎吱”声,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座弥漫着恐惧和尿臊味的王府。
库伦城,乱了。
尖锐刺耳的哨子声,毫无征兆地在城市各个角落凄厉地响起,划破了午后短暂的、虚假的平静。
“戒严了!戒严了!都滚回家去!违令者死!”
“关门!关门!快!别看了!找死啊!”
“太君有令!全城搜查!窝藏奸细者同罪!”
杂乱的、带着惊恐和粗暴的吼叫声,伴随着皮靴踏在石板路上沉重的“咔咔”声,从四面八方涌来。街面上瞬间鸡飞狗跳!
原本还在观望、窃窃私语的市民,像受惊的羊群,尖叫着、推搡着,慌不择路地往家里、往巷子里逃窜。小贩的摊子被撞翻,瓜果蔬菜滚了一地,被无数只惊慌的脚踩踏成泥。店铺的伙计手忙脚乱地落下门板,发出乒乒乓乓的乱响。孩子的哭喊声,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呵斥声,混成一片。
穿着黄皮子的伪蒙警察和黑衣黑裤、戴着鸭舌帽的日本便衣特务,像一群群嗅到血腥味的鬣狗,从各个角落钻了出来。他们横冲直撞,见人就推搡呵斥,稍有迟疑,枪托和皮鞭就劈头盖脸地砸下去!
混乱中,巴图的身影出现在西城最嘈杂、气味也最冲鼻的牲口市边缘。这里相对偏僻,人也更杂。他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蒙古袍,外面罩着件光板羊皮坎肩,头上扣着顶脏兮兮的皮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手里拎着个破旧的褡裢,鼓鼓囊囊,像个刚卖了牲口或者来采买皮货的小商人。
他脚步看似随意,眼神却像鹰隼一样锐利,飞快地扫过混乱的人群和周围的地形。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的膻臊、粪便的臭味和人群恐慌的汗味。
目标出现。一个同样穿着普通蒙古袍、蹲在一个卖劣质皮货摊子前挑拣的汉子。那是他一个绝对可靠的老部下,绰号“石头”。
巴图不动声色地靠过去,蹲在石头旁边,也装模作样地翻看起一张硝得发硬的羊皮。他压低声音,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救国军,三天!必到!告诉咱们的人,还有那几家有良心的台吉(贵族),稳住!准备好!城破之时,东门!举火为号!里应外合!接应王师!”
石头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震,没有抬头,只是翻动皮子的手停顿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个极轻的“嗯”。表示收到。
巴图迅速从褡裢里摸出一个卷成小卷、用油纸仔细包好的纸条,借着翻看另一张皮子的动作,极其隐蔽地塞进了石头正在翻看的那张羊皮的褶皱里。
“小心行事,风紧!” 巴图最后叮嘱一句,站起身,拉了拉帽檐,拎起褡裢,转身就要汇入混乱的人流。
就在他起身的刹那!
一种在战场上无数次救过他命的、近乎野兽般的直觉,猛地刺了他一下!后颈的汗毛瞬间炸起!
眼角余光!扫向斜对面一个卖廉价铜器、杂货的破烂摊子后面!
两个穿着黑色对襟褂子、戴着同样黑色鸭舌帽的精瘦汉子!他们没像其他人那样惊慌乱跑,而是像两截没有生命的木头桩子,杵在那里!两双阴鸷的眼睛,像毒蛇的信子,穿过混乱奔逃的人影缝隙,死死地、精准地锁定在他刚刚起身的位置!
那眼神!巴图太熟悉了!是猎狗盯上猎物的眼神!是特务!
心,猛地一沉!
被盯上了!什么时候?!
巴图强迫自己保持刚才起身的节奏和速度,没有一丝停顿,甚至没有再多看那边一眼。他拎着褡裢,低着头,脚步不疾不徐,朝着与那两个特务相反的方向,挤进了一股正涌向旁边小巷子的人流。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贴身的衣衫。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两道毒蛇般的目光,如同实质的芒刺,钉在他的后背上!如影随形!
不能回家!不能去任何已知的联络点!
他随着人流挤进那条狭窄、阴暗、堆满垃圾杂物的小巷。巷子里同样混乱,人们惊恐地往更深处挤。巴图利用一个挑夫担子遮挡的瞬间,猛地一闪身,像条滑溜的泥鳅,钻进了一户人家虚掩着的、堆满柴火的破败小院门。
他背靠着冰冷的土墙,胸膛剧烈起伏,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着巷子里的动静。
沉重的、不慌不忙的皮靴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巷子口。
一个沙哑、带着浓重口音的声音响起,像是故意说给谁听:“跑?跑得了吗?盯死了,这巷子就一个出口。耗子进了笼子,看你能钻哪个洞!”
另一个声音更阴沉:“搜!挨家挨户!敢藏匿的,格杀勿论!”
巴图的心,沉到了谷底。果然是冲他来的!而且,对方显然有备而来,堵死了出路!他迅速扫视这个狭小、堆满杂物的小院,寻找着脱身的可能。墙角有一堆码放得还算整齐的柴火垛…后面似乎有个狗洞通向隔壁?但太窄…
就在这时!
砰!砰!砰!
沉重的、带着暴躁的砸门声,伴随着粗暴的吼叫,如同索命的鼓点,突然在巴图藏身的这个小院隔壁,或者更近的地方,猛烈地炸响!
“开门!快开门!搜查奸细!”
“再不开门!老子烧房子了!”
“八嘎!开门!”
紧接着,是门板被暴力撞开的碎裂声!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哭嚎!男人的求饶和被打的闷哼!
声音很近!非常近!似乎就在隔壁!或者…下一条巷子?
巴图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他死死盯着那扇虚掩的、通往主屋的破木门,手,无声无息地滑进了羊皮坎肩的内侧,握住了一把冰冷、沉重的枪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