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熙帝坐在上首，目光如炬，盯着下面跪得老老实实的少女。
旁边响起轻微的轱辘滚过地面发出的声响。
他眼一抬，便看到大儿子垂首行礼，清冷恭谨的侧颜一派端肃，声音低沉清冽：“儿臣见过父皇。”
明熙帝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淡淡道：“都平身吧。”
朝歌：“谢皇上。”
萧夜弦：“谢父皇。”
朝歌站起来，从始至终严格遵守半夏教过她的觐见礼仪，一眼都不抬，谨小慎微地低头含胸。
已经到了此刻，做错的已经错了，她也无力回天，只能静候帝王的雷霆。
却听上首的明熙帝突然道：“抬起头来。”
朝歌下意识抬头，眼睛却不往上瞄。
明熙帝看着，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方才刚进门时少女抬头看过来的那一瞬间。
小姑娘一嗔一怒皆生动有趣，被儿子跟个下人似的伺候着也丝毫不觉得不对，反而眼角眉梢间透出一股理所当然。
称呼他这个皇上时也不用敬称，反而跟人聊天闲话似的称他为太子的“爹”。
明熙帝从未被任何一个子嗣喊过“爹”这个称呼。
脑海中那瞬间想起的，竟然是感叹这样一个百姓家亲昵的称呼却被皇室所不容，到处都是恭谨言行，刻板规制的礼数。
而令他更为惊讶的还是他的大儿子。
那个从小到大都跟个小老头似的古板守礼、严谨端方，好似除了学习和睡觉再无任何兴趣、对任何人和事都反应冷淡的大儿子，竟然会在她面前露出那样温柔宠溺的一面。
即便被当个下人对待，让他一个堂堂太子去伺候一个商人之女，他也丝毫不觉得折辱，一举一动尽是甘之如饴。
两个小孩之间的氛围很有种寻常百姓家的夫妻一般的温暖平和，令人动容。
明熙帝从一开始的惊愕，到下意识地恼火，逐渐清醒过后细品其中后知后觉的钦羡。
最终化为一声长叹。
看着下面小姑娘在见到他之后便再无一分生动的表情，明熙帝捏了捏指尖。
声音沉却平和：“你就是救过太子一命的陆氏女？”
朝歌再次行礼，声音却沉稳从容：“民女确有幸帮过殿下一些小忙，救命之恩愧不敢当，万望陛下莫再折煞民女。”
明熙帝长眉微挑，不着痕迹地瞥了眼旁边一言不发的大儿子。
他忽然就理解了为什么儿子会对这个陆氏女倾心了。
若是寻常那些女子，见到他这个皇帝不腿软到当场失态就不错了，被他问及时，常有磕绊，言不达意，语句不顺之处。
即便他为了彰显帝王之慈宽仁她们的言行，但那样的表现才符合一个从未见过天颜的百姓。
可这个陆氏女虽然肉眼可见得也很紧张，却能顺畅地回答他的问题，还能做到从容端持，不卑不亢。
这等气度气质，便是那些朝廷命妇也差不离了。
那样的身份，却有着与身份不看匹配的气度，再加上这少女与亲近之人相处时灵动慧质，见外人时却能沉稳持重，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太子为她所迷倒也能理解了。
“嗯，”明熙帝随意抬手点了点，“不骄不躁，不卑不亢，这份心性倒是难得。”
朝歌谦虚：“皇上谬赞。”
明熙帝没再看她，而是看向旁边的儿子。
“你刚回来，舟车劳顿，先回东宫休整之后再去与你母后请安，届时也让你母后见见她，看你母后怎么说。”
萧夜弦垂首：“是，父皇，儿臣先告退。”
让朝歌在明熙帝面前过了正脸便是此行最重要的目的，目的达成，便不用再待。
朝朝歌使了个眼神，两人便退了下去。
明熙帝在偏殿坐了坐，旁边的大太监魏安瞄着明熙帝的神色，发觉明熙帝似在出神。
不由得想到刚到偏殿门口时听到的那番对话。
心中啧啧。
没想到太子殿下竟然会找个这么一个女子。
商人之女，即便是对太子有救命之恩，也不堪为太子妃，至多只能是个侧妃。
而太子那样一个严肃端正一丝不苟的人物，竟然也能栽倒在男女情爱上……
等等，侧妃……？
魏安突然一个激灵。
如今正得圣宠的陈贵妃，当年不就是明熙帝的侧妃？
难不成……
再次瞄了瞄明熙帝的神情，果然发现明熙帝脸上浮现一丝怀念。
魏安心中顿时一凛。
看来对那位陆氏女，他得重新确定一下定位了。
明熙帝只在偏殿坐了会儿便去了御书房。
早朝刚刚结束，御书房门口已经等了许多大臣。
……
从偏殿出来去往东宫的路上，时不时就有宫人路过，见着他们，远远地便跪地行礼。
高高的宫墙，宽阔的街道，一尘不染的青石板路。
却无一人发出声音。
安静得仿佛身处厚重的牢笼、墓地、鬼林。
明明是大白天，朝歌却忽然感觉到一股阴冷之气扑面袭来，阴森森的，没有一丝生机。
压抑。
朝歌悄悄攥紧了被袖口掩盖住的双手，表面上冷静凌然，心中却一沉再沉。
不知过了多少扇门，走了多少路，就在朝歌压抑得感觉自己心脏都快爆炸时，一道清越温和的声音响起。
“你表现得不错，父皇很喜欢你。”
朝歌沉默。
他哪里看出来皇上喜欢她了？
明明只是两句话的功夫。
萧夜弦顿了顿，目光漫无目的地在周围扫过。
不经意地抬手，便将朝歌的手握在手里。
朝歌连忙警惕地往四周望了望，一边观察一边拽自己的手，却怎么也拽不出来。
男人手掌心温暖干燥，掌心有常年握笔留下的笔茧，也有习武留下的虎口硬茧。
抓着她的手，粗糙极了，争执之下，她的手都被磨得生疼。
朝歌小声斥他：“你干什么，放手！”
萧夜弦却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背，拇指指腹在她手背上的窝窝处揉了揉。
“别紧张，这里没人。”
朝歌：“……”
萧夜弦低眸看着两人相握的手。
声音温润平和。
“你放心，已经在父皇跟前过了明路，等闲人不敢欺你，母后脾性温和，定也会喜欢你的，日后你就安安心心待在东宫，等有机会，我定会为你请表。”
朝歌冷笑一声。
“请表？请什么？太子良妾？还是太子侧妃？”
说到底都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妾。
萧夜弦神色一顿，淡声道：“以后你会知道的。”
朝歌对他这句话没有丝毫期待。
或者说，从得知她穿到这本书里，察觉她必须得跟他绑定在一起才能活下去，她就已经没有了期待。
宫墙之内，规矩森严。
而她身份低微如尘，任何人都能用跟小拇指头将她摁死。
她处于这样一个弱势到基本上毫无机会反抗的位置，作为封建时代既得利益者的太子殿下怎么可能明白脖子时时刻刻悬在铡刀底下的惶恐不安？
朝歌不想跟他说话的。
可萧夜弦突然安静下来，这条路却显得比之前更加寂静。
令人喘不过气。
刚刚怼了萧夜弦，朝歌不得不自己挑起话题。
“皇后……”
似乎连朝歌自己都没有察觉。
她在开口时，握着萧夜弦的那只手下意识紧了紧。
萧夜弦心中微叹，抿了抿唇：“母后她宽厚仁慈，从不打杀宫人，虽说并未有过什么堪称天下女子典范的善行，但也从未在宫内与其他后妃有过争执龃龉……”
长而静的宫道上响起男人低沉如潺潺流水般的声音。
朝歌不由得静下心来倾听。
关于萧夜弦的母亲苏皇后，半夏曾私底下给她讲述过这位的来历。
明熙帝还是东宫太子时，教导他的太傅便是当时内阁首辅苏维。
明熙帝从小与表妹——先太后的亲外甥女、当时的礼部尚书陈达之女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感情。
两人年少慕艾走到一起，所有人都觉得陈达之女陈凝便是铁板钉钉的太子妃时，先帝突然下旨将太傅苏维的嫡孙女苏然许给了明熙帝做太子妃。
明熙帝为此还特地到先帝边上请求先帝收回成命，然当时先帝卧病在床已久，病体沉疴，听了明熙帝的话后对这个太子十分失望，严令太子必须按照旨意行事，老老实实娶了苏然。
太子虽然不忿，却见过先帝为了他的婚事吐血之后，便还是遵照旨意娶了苏然。
但虽然娶了人，却只在每月的初一十五才会宿在苏然房里，且没过半年，陈凝便作为侧妃被迎进了东宫。
明熙帝觉得自己对小表妹失了承诺，有愧于她，因此对其格外宠爱。
基本上苏然刚被检查出身孕没多久，陈凝便也查出了身孕。
比起被逼娶回来的太子妃，明熙帝自然更喜欢亏欠的小表妹。
一年之后，两人先后诞下两个皇子。
彼时先帝的身体已经到了油尽灯枯之际，在看过已经满月的大皇子萧夜弦后，先帝为萧夜弦封了世子，没过多久便驾崩了。
之后明熙帝登基，几次被陈贵妃撺掇得想废了萧夜弦的太子之位，都被从小就展现出优秀沉稳性子的萧夜弦给打消了念头。
在萧夜弦七岁时，大冬天的突然掉进冰湖被救上来之后，向来安分宁静不争不抢的皇后第一次主动求见了明熙帝。
当时的明熙帝还不知道太子掉进冰湖一事，突然听到皇后求见，批奏折批得大脑迷糊的明熙帝让皇后进来。
刚问皇后求见有什么事。
就见皇后缓缓下跪，低头匍匐，行了大礼。
请求废后。
明熙帝昏沉的大脑猛地清醒过来，连忙问发生了何事。
皇后却不言，只满脸麻木地流泪，请求废后。
明熙帝暴怒，立刻差人去查到底发生了何事，这才得知萧夜弦被人推入冰湖的事。
亲眼见到了躺在床上烧得人事不知，浑身时不时抽搐的大儿子，听着太医们说若再迟一点，太子殿下恐怕真的会死。
明熙帝第一次朝陈贵妃发了脾气。
也是在此事之后，明熙帝才真正将目光从二皇子身上分出来一半，放到了太子身上。
然后就发现年纪尚小的太子竟已经学会了很多事，每日兢兢业业读书完成功课，为病中的皇后亲手熬煮汤药，制作饭食，侍奉母亲左右，提水、烧火、缝衣……无所不能。
他可是太子啊！
是他亲封的太子。
是整个天底下除了他这个父皇以外最尊贵的人。
可他却竟学会了那么多他这个父皇都从未想过的事情。
明熙帝这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对他们母子二人的冷落造成了什么结果。
即便是一国皇后，一国太子，也会被宫人们苛待，被下人们刁难厌弃。
明熙帝一怒之下命人彻查，查到的所有蛛丝马迹却都指向一个矛头——陈贵妃。
是陈贵妃仗着他的专宠暗示宫人们苛待皇后母子的。
也是陈贵妃在得知自己的儿子在学堂里比不过太子之后，命人找太子的岔，撕了太子的功课，欺辱太子……
明熙帝终于彻底醒悟过来过去的自己犯了多大的过错。
从那以后，明熙帝虽然还是对陈贵妃更好一些，却把宠爱更多的分给了后宫其他嫔妃。
对于皇后苏然，明熙帝更多的是愧疚和悔恨。
在他想要补救夫妻感情时，苏然却早已将他排斥在心门之外。
明熙帝深知自己已经无法挽救曾经对这对母子犯下的过错，从今往后只能与皇后相敬如宾，明熙帝便给了皇后无上的尊重。
……
在萧夜弦口中，皇后是个全天下最温柔和善的女子。
朝歌是相信的。
但她同样也从两人过去的故事中看出了最重要的一点——皇后为母则刚。
一个真正爱着孩子的母亲，在看到儿子双腿残疾坐在轮椅上，会什么都不计较，什么都不调查吗？
比起明熙帝，皇后反而更让朝歌绷紧神经，严谨对待。
在东宫内简单洗漱休息之后，萧夜弦便带着朝歌去了皇后所在的坤宁宫。
跟在轮椅后面，朝歌垂首跨过高高的门槛，目光在空青和天冬将轮椅安稳放在地上后才收了回来。
一直来到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