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断续续的秋雨,又下了两天,终于在夜里停了。
一早,阳光终于带着点湿漉漉的清亮,穿过四合院的屋檐,在铺着蓝印花布的八仙桌上投下斑驳的影子。窗棂上,两只家雀正为墙头掉下的半颗石榴籽儿叽叽喳喳地理论。
饭厅里弥漫着一股甜丝丝的奶香,空气里飘着小米南瓜粥黏稠的甜香、新出锅的油条焦脆的面香,还有豆腐脑特有的咸鲜味。
老太太早起遛弯儿去了,大小姐一早要赶差一个小时时差的电话会,至于曾敏,一通查岗电话,在画室里打了十几分钟都不见人出来。
桌上便只有一早晨练回来,又买了早饭的李乐和刚刚睡醒从倒座楼里晃悠出来,自告奋勇要给娃喂早饭的郁葱和陆小宁,还有被安置在宝宝椅上,脚丫悬空,各自面前摆着个小碗的两娃。
李笙套着粉蓝格子罩衣,脑门上换成了一对黄黑相间,毛茸茸的小蜜蜂发卡,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着翅膀。
左手攥着一截短短的油条,右手里的小勺子戳进粥里,搅和着,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勺勺,糊,吃!”
坐在旁边的李椽只为了个围嘴儿,小脸微仰,专注地看着陆小宁。
陆小宁小心翼翼地舀起一点粥,在碗边儿蹭了蹭,又吹了吹,这才略显紧张地送到李椽嘴边。
李椽慢悠悠地张开嘴,“啊”一口含住,肥嘟嘟腮帮子鼓囊囊地缓慢蠕动着,眼睛亮亮地继续盯着小陆,那意思,克里马擦滴,再来一口。
李乐擦擦嘴,“忘了,还有好东西,我去给切了。”
“啥?”
“正宗高邮咸鸭蛋,前几天去王老爷子那儿拿来的。你俩吃不?”
“吃!”小陆举着勺子点头。
“我来俩,要通红淌油带沙的。”郁葱举手比划着。
“我又不是透视眼,切啥吃啥,等着,给我看好娃。”
李乐起身,去了厨房,过来时,顺手揪了揪李笙的小辫子。
“嗨嗨嗨,你手咋这么欠的呢?”
“我闺女,你管着么?”
“嘿~~~这人....”一扭头,瞧见小陆又是一勺粥塞李椽嘴里,郁葱打趣道,“啧啧啧,小陆,你这,搞得跟精细化操作似的,”
说着,手一伸,扯了一小段油条,扔进李笙的碗里,“屁大点儿的孩子,吃点漏点,正常。”
陆小宁没抬头,专注给下一勺吹气降温,“呋呋~~~~那不一样。笙儿是开源的,兼容并蓄,椽儿是闭源的,稳定性要求高。”
又吹了一口,这才递给伸着小脖子,挥着手,等投喂的李椽,“对吧,椽儿?”
李椽只是“嗯”了一声含住勺子,显然对陆小宁的比喻毫无反应。
倒是李笙,听见小陆说话,俩手一挥,那勺子和油条条差点一起飞出去,粥碗晃了晃,郁葱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AUV,我滴小姐姐,你可别把碗给??了,碗??了不要紧,要烫着你,可就大罪过喽。”
郁葱额头冒汗,手忙脚乱地稳住粥碗,抽纸巾擦桌面。
餐盘边上,放着一个圆溜溜的煮鸡蛋,还没来得剥壳。
李笙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过去了,油条也不要了,小胖手就伸向那颗蛋,嘴里嚷嚷着,“丑叔叔,滚,蛋,蛋!”
“啥?小陆,这孩子刚说啥?”
小陆瞄了眼,“没听见么,让你滚蛋,哈哈哈哈~~~”
这一笑,带着两个娃,也不明所以傻呵呵跟着乐,一个咯咯咯,一个嘎嘎嘎。
“你才滚蛋,笙儿,你是让叔叔滚蛋么?”
郁葱拿起鸡蛋,在李笙眼前晃了晃,问道。
李笙停住笑,观察了鸡蛋半天,拍起带着一溜肉窝窝的小手,嘴里蹦出俩字,“滚,蛋!”
“我.....”
郁葱叹口气,手一托鸡蛋,“看,笙儿,这个球,哦不,这个蛋,叫鸡蛋,跟我念鸡~~~蛋,不是坤~~~蛋,是鸡.....”
话音未落,李笙似乎有些不耐烦,管你是鸡是坤,小手向前一抓,恰好抓在郁葱壮实的肱二头肌上。
孩子么,别看小,手指头可有劲,这突如其来的一下,配合郁葱正夸张解说造成的重心不稳,他手一松,颗蛋“啪叽”一声,滚下去,掉在青砖地上,弹了一下,裂开一道缝。
空气突然安静。
李笙看着地上的蛋,懵了一下,似乎不明白它怎么自己碎了,小嘴一瘪。
郁葱傻眼,“......”
这时候,李乐端着一盘咸鸭蛋,从厨房溜达出来,正好瞧见。
“啧啧啧,”李乐毫不掩饰脸上的幸灾乐祸,“还肌肉?自然的?这都拿不住?你这健身健到脚指甲上了?”
郁葱看着那颗裂蛋,再看看李乐那张欠揍的脸,“李秃子,你大爷的!”
一旁的陆小宁忍不住,“噗嗤”一声乐了出来。
然后又听到一声,“大....耶....的....”
“谁?”
“李椽!”小陆检举。
李乐和郁葱面面相觑,随后又一起瞧向正从姐姐手里接过带着口水牙印的一截油条,乐呵呵往嘴里塞的李椽,同时爆出大笑。
晨光熹微,在小米粥的金黄和孩子们的眼睛里跳跃。
新的一天,在一阵欢乐中,开始了。
。。。。。。
八点半,李乐的cL55慢慢滑进了朋润大厦的地下停车场。
车一停,陆小宁松开安全扣,拉下化妆镜,对着扯了扯领带。
“行了,别捯饬了,有你那张脸在上面,没人在意你的领带是歪的还是正的。”
后座上,郁葱笑道。
李乐点点头,“就是,对了,手套箱里还有你富姐留下来的啫喱水,要不给你再喷喷?”
“不是,这不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场合么,不得正式点儿?乐哥,你再帮我看看。”
陆小宁转过身,捋了捋袖口。
“挺好,不孬,就这么滴,能迷死这楼里三分之二以上的姑娘。”
“为啥是三分之二?”
“你不得保守点儿?”
“也是,可兴许还有三分之一的男人呢?”
“哇哗哗哗~~~~”
李乐和郁葱一唱一和,虽说让小陆羞生双颊晕泛起,可也让紧张消散不少。
“乐哥,你真不陪我上去?万一见到那个黄总.....”
“什么青红黄绿青蓝紫的总,你还怵他?他是上市公司,长铁精工也是上市公司,市值比他还高。你比他年轻、学历高、还好看,是吧?”李乐一撇嘴,“再说,昨天你不去谈判前准备会了么?”
“你到里面的角色,就是个传话筒,把安德鲁的话完整的传达给杜师兄和孙总他们就行了。”
“不要你做决策,放心,都安排好了.....”
正说着,就有几个拎着背着包的人走到车前。
“孙总,来啦?”
瞧见来人,三人下车。
“呵呵呵,刚下车就瞧见你们了,走吧,小陆,咱们上去。”孙伟民指指一旁,瞧着一脸跟班儿秘书模样的男人,“黄总秘书,咱们先去见见黄总。”
“好。”小陆点点头,深吸一口气。
李乐冲孙伟民身后的杜恒笑了笑,“安德鲁怎么说的?”
“昨晚刚到,现在在酒店,远程支援呢。”
“行,手机别没电了就成。”
“带着了,一会儿给小陆。”
“成。”李乐转身,一拍陆小宁后腰,“哥们儿,支棱起来,你现在是长铁精工的小陆总,不是小陆。”
“嗯。”小陆挺起了胸。
“记住我前天给你说的,面带笑容,心里,去特么的爱谁谁。明白么?”
“明白了,那我去了,乐哥。”
“行,去吧,比卡丘!哈哈哈~~~”
陆小宁接过郁葱递来的包,跟着大队人马,进了那个没有标号的电梯。
转身时,瞧见李乐,笑了笑。
“走吧,回学校,中午别等我吃饭了。”郁葱屁股一歪,坐到副驾。
“咋?”
“昨天我和老秦一说量子计算机这事儿,老秦直接找了院长,院长又找了校长,今天得和老秦一起去和校长聊聊,下午再去中科院,就不用你陪寡人用膳了。”
“嘿,你这牛逼劲儿的。怎么说,有门儿?”
“那是大大滴有哇。”
“对了,隔壁有相关研究么?”
“隔壁?嘁,那群工科长工,门槛都没摸到呢。”
“那就行,怎么都得压他们一头。”
“必须滴!gogogo!!”
。。。。。。
电梯平稳上行,只有轻微的嗡鸣。
陆小宁站在最靠里的位置,鼻尖似乎还残留着地下停车场那股特有的混合着汽油和尘埃的味道。
打量一下这架似乎是专属的电梯,空间宽敞,内壁是光可鉴人的深色金属饰板,连空气都似乎带着一种精密的、被过度过滤的冷冽感。
刚刚电梯口保安的存在,以及手台通知,得到“首肯”才能进入的设定,营造出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还没来得及多想,“叮”一声轻响,36层到了。
厚重的电梯门无声滑开,又一股混合着香薰、烟草、皮革、木器以及浓郁檀香的,一种难以言喻的、略显突兀的复杂味道扑面而来。
而眼前的景象让陆小宁瞳孔微缩。
这层楼巨大的空间被一种近乎奢侈的方式分割利用,一壁之隔,恍若两个世界。
自己所站的电梯厅这边是硬朗现代的风格,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冰冷的金属线条,巨大的玻璃幕墙将燕京的钢铁丛林尽收眼底。
而目光越过半开放的中式月亮门,另一边则是雕梁画栋、红木家具、文玩摆设,连顶灯都做成了宫灯样式,泛着着暖黄的灯光,隐约可见紫檀木罗汉榻和袅袅升烟的博山炉。
一个穿着熨帖西装的中年男人人已经等在电梯口,微微点头,露出公式化的笑容。
“孙总,各位,黄总在办公室等大家,这边请。”
陆小宁跟在孙伟民和杜恒身后,脚步踏在厚得能陷进脚踝的羊毛地毯上,几乎听不到声音。
穿过十二扇苏绣屏风隔出的廊道,陆小宁瞥见了两边的健身房,中西式餐厅,洗浴,个人影院,还有旗袍,身材姣好的服务人员不时进出。
这哪里是办公室?分明是帝王行宫。
几人被引向中式区域深处一扇厚重的红木门前,推开门的瞬间,陆小宁看到了那个坐在巨大书桌后面的“首富”。
这位,比几年前见时更显沉稳,或者说,更显威势。
质地精良的米白色衬衫,没打领带,领口随意地敞着,手腕上是一块看不清牌子的腕表。
正低头看着一份文件,眉头微锁,听到开门声,才缓缓抬起头。
那双眼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审视,瞬间扫过众人,最后,却精准地落在了陆小宁脸上。
随即,迅速堆起一个程式化的笑容,站起身,绕过书桌迎了上来,步伐不快,不高的身形带着一股子压迫感。
“孙总,欢迎欢迎。”
声音不高,带着不怎么浓重的口音。
先和孙伟民、杜恒、何扬青几人一一握手,等轮到陆小宁时,黄峻烈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哟,这不是小陆总嘛?几年不见,更是一表人才了。”
说着,伸出手,用力和陆小宁握了握,“上次见你,还是个小年轻,现在看着,沉稳多了。听陆总说,你出国读书了,怎么,这是毕业回国了?”
陆小宁记着李乐说的,带着谦逊的笑说道,“黄总过奖了。今年是GAp YEAR,正好有空,我爸就让我跟着孙总他们来长长见识,打打下手,多向您这样的前辈学习。”
黄峻烈听完,忽略了GAp YEAR,松开手,拍了拍陆小宁的肩膀,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意味,“不错不错!是该锻炼锻炼!年轻人嘛,别老总窝在象牙塔里。对了,在国外学的什么?”
一边问着,一边冲几人示意一旁的沙发,拉着陆小宁到了中间的位置。
等几人屁股刚沾到沙发,就有在外面见到的服务员送上茶水。
“谢谢!”小陆对给自己端茶的姑娘欠了欠身,倒让这姑娘愣了一下。
“啊,不客气。”
“学的软件工程。”陆小宁回的谨慎,目光扫过这间巨大、奢华却莫名透着凉意的办公室。
红木书架上塞满了精装书,但崭新得像是从未被翻开过。
桌上除了那几份文件,就是几部电话和一台实时显示着全球主要股市行情的多屏电脑。
奢侈感十足的家具文玩字画摆设,让整个办公室,有着难以言喻的、属于绝对权力中心的疏离感。
这种疏离感,让陆小宁不由得想起陆桐的那间办公室,不过三十来平米,办公桌前放着方便讨论问题的两把旧椅子,墙上最显眼的是厂区和生产线的照片,桌上永远堆着图纸和报告。
经常穿着沾了灰的工作服就和工程师们一起在车间食堂吃饭,脚下长穿的是一双旅游鞋,只有接待场合,才从柜子里换上那套好些年前,自己用给人做软件赚的外快给买的一套西服。
那辆老款奥迪A6开了快十年,洗得干干净净却也掩不住岁月的痕迹。
陆桐的权威,是在生产线上、在研发会议里、在每一次解决实际技术难题中建立起来的,是沉甸甸的、沾着锡点和汗水的。
而眼前这位首富的权威,则建立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孤岛之上,建立在资本的数字游戏和对竞争对手的碾压之上,显得如此……浮夸和霸道。
此间的极致奢华与老爸那种极致的务实,形成了剧烈而扭曲的反差,让陆小宁心头没来由地生出一股反感,但想起李乐的交代,用嘴角的浅笑掩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