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杰感觉自己的大脑像一团被反复揉搓后又被强行摊开的废纸,皱褶里塞满了李乐那些时而尖锐如刀、时而平淡如水的话语,以及最后那个似乎又带着某种奇异蛊惑力的“邀请”。
困惑、一丝被点醒的清明、还有更深重的茫然.....种种情绪如同浑浊的泥浆在邹杰的脑子里翻滚、沉淀,却始终无法汇聚成一个清晰的方向。
甚至分不清,李乐这一番看似矛盾的操作,是不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点拨”?像是把他们精心构筑、已然倾颓的废墟又翻搅了一遍,露出底下些许可能尚未完全死透的根茎,但这感觉,比单纯的敌意更令人心绪难平。
周帆小心翼翼地开口,“邹老师,我们.....”
就在这时,房间门再次被敲响,声音很轻,带着几分迟疑。
周帆一个激灵,看向邹杰。邹杰也猛地回过神,这又是谁?没来由的,那心里最后的一点儿不甘和期望爬了出来。努力平复了一下表情,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武田直树。换下了白天那身挺括的西装,穿着一件略显宽松的格子衬衫,脸上没有了下午的阴沉,换上了一层略显疲惫的、公式化的平静。
看起来随意,但眼角的鱼尾纹在廊灯不算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深刻。
看到开门的邹杰,嘴角努力向上扯了扯,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甚至有些僵硬的笑容。
“邹君,”武田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温和,“吃过晚饭了吗?”
邹杰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还......还没有,老师。”
“周桑呢?”武田看向周帆。
“我,我也还没。”周帆连忙回答。
“哦,”武田点了点头,脸上挤出一丝浅淡的笑意:“晚上的招待酒会,东西也吃不太饱。走吧,我听人说附近有家还不错的馆子,味道比酒店和会场要好些。晚上十点,才是西板牙这边正式吃完饭的时候,走,我们一起?”
语气听起来像是寻常的师长关心,不过,那种过于营造的平静,以及眼神中难以完全掩饰的游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让邹杰的心缓缓沉了下去。
“周桑也一起吧。”武田又补充了一句。
周帆看了眼邹杰,点点头,“是,武田老师。”
武田没再多说,转身走在前面。两人默默跟上。三人穿过酒店略显陈旧的走廊,乘电梯下楼,走出酒店大门。
巴塞罗那四月的夜晚,空气温润,带着地中海植物特有的清新气息,但吹在邹杰脸上,却只感到一片冰凉。
酒店附近的街区还挺热闹,霓虹闪烁,餐馆外的露天座位坐满了享用晚餐的游客,欢声笑语隔着一段距离传来,更反衬出三人之间的沉默。
武田似乎对这里并不陌生,避开这些街边灯火通明的餐馆,却拐进了一条相对安静的小巷,走进一家门脸不大、灯光昏黄、透着家庭氛围的加泰罗尼亚小餐馆。
餐馆里有些嘈杂,吃饭的也多是本地人模样和大嗓门。
老板领着三个人找了个靠里的僻静卡座坐下。武田接过菜单,又递给邹杰,“来吧,你来点,别给我省钱。”
“老师,这个.....”
“没事儿,你来吧。”
邹杰斟酌着,两份海鲜套餐,一份火腿套餐,外加一壶水果酒。
等待上菜的间隙,气氛有些凝滞。武田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木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目光偶尔扫过邹杰,又很快移开,看向墙壁上挂着的弗拉明戈舞者画像。周帆低着头,盯着桌布上的纹路,不敢出声。
周帆紧张地正襟危坐,大气不敢出。邹杰则垂着眼睑,盯着面前空空的酒杯,等待着。
菜很快上来了,色彩鲜艳,香气扑鼻。武田拿起酒壶,给三人都倒上了殷红的桑格利亚酒,水果的清新气息稍稍冲淡了凝滞的气氛。
“来,先吃点东西。”他拿起叉子,示意了一下,自己先叉起一块火腿,低头吃着,动作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邹杰和周帆也食不知味地开始吃着。
海鲜饭里的米粒吸饱了汤汁,味道浓郁,烤章鱼软嫩弹牙,但此刻在邹杰嘴里,都如同嚼蜡。他能感觉到武田的目光偶尔会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权衡,还有一种.....近乎惋惜的复杂情绪。
终于,在用餐的间隙,武田用餐巾擦了擦嘴角,仿佛不经意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脚盆的俳句般经过精心的打磨。
“今天,辛苦你们了。”
一句简单的“辛苦”,含义却复杂难言。邹杰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个轻微的点头。
“学术上的事情,有时候就是这样。”武田继续说道,语气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感慨,却又刻意保持着距离,“有高峰,就有低谷。一时的胜负,说明不了全部问题。”
这话听起来像是开解,但邹杰敏锐地捕捉到其中“一时”这个词汇所暗示的意味,以及那种试图将今天惨败轻描淡写的意图。心里泛起一丝苦涩。
“李乐博士,”武田话锋一转,提到了这个名字,变得更加语重心长,“确实.....很有实力。森内特教授调教得好,他自身的禀赋也....出乎意料。”
“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一次会议的得失,说明不了什么。重要的是,要认清自己的方向,找到真正适合自己的研究路径。”
邹杰默默听着,手中的叉子无意识地戳着盘子里的米饭。
武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桑格利亚,殷红的酒液在他杯中轻轻晃动。“网络社会学这个领域,现在看来,竞争非常激烈,水也很深。”
“那么,邹君,关于你目前这个研究方向,这个课题,你是怎么考虑的?””
邹杰握着叉子的手微微一顿,抬起头,迎上武田的目光,试图从那里面读出明确的指示,但武田的眼神平静无波,只有一种等待他回答的专注。
“我.....我觉得,其中一些具体的点,或许还有深入挖掘的价值。李乐的汇报里提到.....”
“他是外人。”武田轻轻打断了他,“他的看法,可以作为参考,但不必全信。重要的是你自己怎么想,以及,如何规划未来的学术路径。”
“你知道吗?学会内部的评估,还有我们几个正在推进的和复大的合作项目.....情况都比较复杂,压力不小。”
武田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向邹杰,那眼神里混杂着导师的关切和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邹君,你有没有考虑过.....暂时把这个方向放一放?或者说换一个切入点?”
“比如,回到你博士期间比较擅长的文化社会学领域,或者找一些更具体、更稳妥的课题去做?毕竟,在复大立足,如果单靠合作项目......你需要一个更扎实的、更容易出成果的基础。”
邹杰再傻,这话已经听得相当明白了。
所谓的“放一放”、“换切入点”,其实就是最体面的“切割”。
武田没有说那些“借鉴”行为,也没有明说怕牵连自己,而是用“为你考虑”的口吻,建议他放弃这个已经证明难以企及、且可能带来风险的研究方向。
周帆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偷偷看向邹杰。邹杰的脸色从沉默转向僵硬。沉默了几秒钟,才说道,“老师的意思是.....这个课题,以后就不必再继续了?”
武田被邹杰的直接问得微微一滞,随即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无奈与惋惜,“邹君,我不是否定你的努力。但有时候,及时调整方向,是一种,智慧。”
“你还年轻,基础是好的。换个领域,稳扎稳打,未来未必没有机会。没必要在一个暂时看不到明确前景,而且竞争已经如此激烈,甚至有些混乱的方向上,耗费太多时间。”
武田补充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撇清,“当然,这只是我作为导师的一点建议。最终的决定,还是要你自己来做。京都大学和复大这边的合作项目,我会去协调解释。你不用担心。”
“混乱”这个词,像一根针,轻轻刺了邹杰一下,这指的不仅仅是学术竞争,更是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借鉴”来源可能带来的风险。
藤岛下午在会场的发难,武田此刻的“规劝”,其核心目的都是一致的,切割。
将他邹杰,连同他这个已经失败且可能带来麻烦的研究,从武田的学术版图中干净利落地剥离出去。甚至可能连带着,也要在一定程度上切割与他的关系。
所谓的“协调解释”,无非是去淡化武田团队在这个课题中的参与度和指导责任。
一种冰冷的绝望,混合着一种奇异的解脱感,缓缓蔓延开来。自己不再需要挣扎,不再需要背负那份不切实际的期望和沉重的压力了。
而周帆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想开口说点什么,为邹杰辩解几句,或者哪怕只是表示一下共进退的决心,但在武田无形压力的目光下,闭着嘴。
“我明白了,老师。”邹杰垂下眼睑,低声说道,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谢谢您的......建议。我会认真考虑的。”
武田仔细观察着邹杰的反应,见他如此“顺从”,似乎松了口气,脸上的表情也柔和了一些,甚至带上了一丝真实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完全察觉的愧疚与怅然,拿起酒壶,又给邹杰倒了些酒。
“吃菜,吃菜,凉了就不好吃了。”武田试图缓和气氛,用公叉给邹杰夹了一块烤章鱼,“巴塞罗那的海鲜,还是很不错的。这次会议,虽然有些波折,但也让你见识了国际学界的.....真实面貌,也是一种收获。”
“回去之后,静下心来,好好规划一下未来。”
接下来的晚餐,在一种表面平和、内里各怀心思的氛围中继续进行。
武田偶尔会问起周帆的一些情况,如同师长对晚辈的寻常关怀,但三人都心知肚明,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走吧,回去好好休息。巴塞罗那的夜景不错,可惜我们都没什么心情欣赏了。”结账的时候,武田脸上又努力挤出一点笑容,拍了拍邹杰的肩膀,“别想太多,邹君。学术之路很长,一时的曲折,不算什么。”
这安慰显得苍白无力,邹杰微微躬身,“谢谢老师的晚餐和......指点。”
三人走出餐馆,重新回到清冷的夜风中。武田没有再多说什么,在酒店门口便与他们分开,走向另一个方向,身影很快融入迷离的夜色里。
邹杰站在原地,久久没动弹。
周帆站在他身后,只觉得四月夜晚的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担忧地小声唤道,“邹老师...”
邹杰望向地中海沿岸城市特有的、清澈而深邃的夜空,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那份被李乐指出的、可能蕴含微光的残破研究,与武田这番温情脉脉却冰冷彻骨的“切割”,交织在一起,将邹杰推向了一个更加迷茫的十字路口。
“走吧,上去。”邹杰说。
“诶。”
等回到房间,那台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依旧亮着,邹杰走过去,本想扣上,可手搭在屏幕上,瞧见那个黄色的文件夹,停住了,又似乎被什么驱动一般,拉过椅子,坐下,伸手,点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