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余生说话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能够清清楚楚地听明白。
“嗯?”
身为元婴初期修士的田见良当然也听见了,只是这种逆天刺耳的话,让他一时之间有一股冷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之刚才从空中被一道无形剑气击落砸碎酒楼,他现在感觉到有一道无形的巴掌狠狠扇在脸上。
能晋升为元婴级别的修士,当然不会是傻子,他下意识地扫向顾余生,他从顾余生的身上,没有感受到任何灵力波动,甚至有一瞬,他看向眼前的年轻人时,好像看见大尘微末,许多转不过弯来的事,能够凭借直觉在瞬息间就想明白。
“是你动的手?”
田见良开口问询,看似想要寻得一个答案,实则已本能地觉得灵魂颤抖,他感觉到生命受到了威胁,可作为一个元婴修士,跪是不可能跪的,毕竟他身后有强大的族人,不过虚与委蛇,拖延片刻,还是能做得到的,他拢在袖子里的手指微微一动。
噗!
突然间,一根筷子将他手掌连同袖子定在桌子上,痛感还没传来,就见年轻人的脸微微靠近一些,一双眼睛认真地打量着他,“你们都已经这种级别了,怎么还惦记着别人的三瓜两枣?一株红桂而已,值多少银子和灵石?本本分分的卖买不好吗?给年轻人一点机会嘛,你觉得呢?”
田见良额头沁出汗水,惊恐地打量着顾余生那一双逐渐泛起冰冷杀意的眼眸,可他下一瞬,却高傲地抬起头,说道:“打抱不平的外乡修士吗?可笑,这个世界的规则,是由强者决定的,在这方世界,我们田家参与规则,修行者眼里的丛林法则,哪天不是尔虞我诈,杀人夺宝?你可知我是谁?如果你现在停手,或许事情还可以善了。”
“你是谁,我没兴趣知道,不过你既然说这个世界是强者指定规则,那我便可以无所顾忌地将你杀了。”
顾余生说话间,缓缓抬起左手,二指一凝,一道剑气洞穿对方的心口,细密的创口鲜血汩汩而出,一时之间还不会死去。
顾余生放下手,平静地打开一坛子酒,给自己盛满,一饮而尽。
天见良生生从桌子上拔出手掌,低头按住细密的剑口,眼睛瞪大,一脸难以置信:“为什么?我可是堂堂元婴修士,你为了几只蝼蚁,就敢和我们田家做对?”
“你不会懂的。”顾余生放下酒盏,随手从袖口一摸,取出一袋银子放在桌面上,对跪在柜台旁的掌柜说道,“抱歉了。”
顾余生抱起一坛酒起身走到门口,抬头看向天空的皓月星辉,回眸看向巷弄阴影里的五道身影。
下一瞬。
他拔出剑匣里的剑,双手负背,衣袂飘然,一道银芒破长空,在小小的古城上方绽放出白虹之影。
“他真的会!”
“御剑飞行。”
张之洞抬头看向天空的那一道白虹之影,眼里满是向往,张怀素,卢照,崔玉,范思慎默然看着天空,一言不发,他们看过修士凌空飞行吗?当然看过,可过去重重,如同山鸟于鱼路不同,那是他们无法触及和遐想的世界。
可现在,他们沉浸在刚刚的饮酒作乐里,如一场梦,突然醒了。
“走,回去。”
张之洞第一个反应过来,毅然转身离去,他没有抛弃自己的背篓,依旧如同下山时那样放在后背背着,不同的是,他心中已种下剑道的种子。
张怀素默默跟随。
其余三人愣了愣,脸上有些怅然,默默地跟在张之洞后面。
“记住了,以后都不要来这座城了。”张之洞一边走,一边决然地告诉身边的挚友,“除非有一天,我们也能像余生兄那样……”
“可是,我们又能去哪里呢?”
“去哪里都行,就是别在这里了。”
夜下,五名少年来时惴惴,走时身影挺拔,他们似乎找到了修行的方向。
嘀嗒。
嘀嗒。
嘀嗒。
破了窟窿的酒楼,鲜血还在渗落,堆积的人群,寂静的环境,田见良想要御空飞行,却无法做到,他想要求助,周围却都是纷纷避开的目光和快意的眼神,沁落在地板上的血线一直延伸到街上,来到城门之上,生命的流逝,让田见良仰天大呼:“老祖宗,救我!”
嘭。
堂堂的元婴修士,从高高的城墙一头栽倒下去,死得面目狰狞。
守序的人们惊呼着四散而逃。
平静的夜如一潭池水被顾余生丢下一块石头泛起丝丝涟漪,一直以来,顾余生都不是一个张扬个性的剑道修行者,但亦行走在芸芸众生之中,可当他出青云镇那一刻开始,他的心已磨砺得无比坚韧,红尘万丈,他所能取者,不过是能裹三尺剑的一丈红罢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荡气回肠,他从书里看过也经历过,天下的不平事,他不想管也管不完,但是有一点,他以剑丈量的前路,向来是从心所欲,不委屈自己,也不欺凌他人,有不平事,管上一管,他不追求绝对的公平,也不再向天祈求公道,他的剑就是尺,有感情,也有偏私。
当年他从桃花林里走出来,打破的樊笼,不止是那一个囚笼之阵,更有自己的内心。
或许方秋凉正是看中了他这一点,想要让他继承道宗的一切。
顾余生不求以形,却求道以心。
有人抱明月而憾无穷,他怀抱美酒而骋怀,人生年少逢少年,他洗尽一身的时间暮尘,心情奇佳,微醺于天地间,向西三十里从空而落。
月影独照城隍庙,破败的门开向青石古道,皎皎银辉从房梁泻照,一院草木深深,庙外的古树冠盖周围,曾经庙庇树,如今树盖庙,走过蛛网牵连的门,庙院碎瓦遍地,香鼎泥炉横摆,惊动几只寒鸦高飞哑哑乱叫。
有庙可避风雨,可寂夜心惧者众,凄凄流浪之人,宁可冷于街头,也不栖息无香火之庙。
皓月当空,顾余生走来时孑影在地面随身动,从月光里看庙堂,昏昏暗暗,点燃一根火把,蛛网悬门的庙内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泥塑的菩萨,断掉的臂膀,褪色的庄严宝相,手持韦陀的怒目金刚双眼慈悲,目光看向庙外的路,悲悯着芸芸众生,低眉慈善的菩萨,眼里满是大道的无情。
散落在案的香灰将石像弄得斑斑点点。
杂乱的角落草铺成堆。
总有那么一两个流浪的人,会在风雪雨夜前来寻求庇护。
顾余生把火把插在墙上,取出来几根蜡烛奉在龛案上点燃,他不敬菩萨,也不遵从莫须有的信仰,只是单纯地像古人那样行事,求心安,求顺遂。
蜡烛点燃,把泥炉香鼎扶正,又把酒坛置于案上,顾余生双手抱怀,认认真真打量着每一尊菩,隍庙案前的香灰很厚,上面的红布经幡片片缕缕,给予菩萨的孝敬,被那些衣不裹体的人拿去裁成了衣裳。
都是苦命人,菩萨定然不会为难。
夜风吹动蜡烛,光影在墙上蹿动,跃跃跳动的像影,总有几分瘆人的味道。
顾余生走到龛案面前,低头从桌下取出一块蒲团,随手拍了拍灰,就地坐下来。
他以金刚之眼观静夜,明镜台一片清明。
恍惚间,顾余生感觉到曾九师兄万千象就坐在他的位置,手握几枚铜钱,以铜钱占卜天机,他对天下苍生的悲悯之心,如同时空的错影笼罩进心间,原来他占卜的从来不是天机,而是为苍生寻得一线生机 。
顾余生的脑海中,映照出九师兄万千象那鬓星消瘦的清容,仿佛今夜之事,他亦得到了肯定。
他抬起头来,缓缓看向身后的那一尊前倾的怒目金刚,韦陀指天处,一枚铜钱高悬,为蛛网所遮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