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色微明，陆江河便已起身，用冷水洗了把脸，精神为之一振。
在文兴海亲自过问和强力推动下，联合督查小组的组建速度快得惊人。
短短一天之内，来自市财政局、审计局、监察局、城建局、国土资源局等核心部门的四十多名业务骨干，便全部到市政府办公厅报到。
这些人，都是各个单位里最懂行、最较真、也最难缠的“刺头”，如今尽数归于陆江河麾下。
督查小组成立的第一次全体会议，就在市政府一号会议室召开，气氛肃杀。
陆江河没有讲任何一句官样文章的开场白。
他直接公布了三条铁的纪律。
第一，督查期间，拒绝听取任何形式的情况汇报，所有问题只对督查组负责。
第二，所有调查，只看原始档案、只查原始单据、只问一线经办人。
第三，工作地点，不在市政府，就在江南新区。
话音刚落，他便宣布散会，要求所有人即刻出发，直接进驻江南新区建设指挥部。
这一连串雷厉风行的安排，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了窒息般的压力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这已经不是督查，而是带着尚方宝剑的进驻式接管。
当天下午，数辆中巴车组成的车队，便浩浩荡荡开进了那座孤零零立在荒地上的指挥部大楼。
按照陆江河连夜开出的清单，八年来所有项目的立项文件、会议纪要、招标合同、财务凭证、工程图纸、验收报告，如雪片般被送进了督查组临时征用的会议室里，堆得像一座座小山。
接下来的半个月时间里，指挥部大楼三楼的灯光彻夜不熄。
陆江河带着这四十多号人，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工作状态，将江南新区八年积弊的数据台账，一张张、一笔笔，彻底翻了个底朝天。
四十多名业务骨干的眼睛里都布满了血丝，但精神却异常亢奋。因为清查的结果，远比陆江河最坏的预想还要触目惊心。
这不是烂摊子，这是一整个被蛀空了根基的危楼，外表还刷着一层光鲜亮丽的油漆。
最初发现的那些台账数据矛盾，在这座巨大的迷宫面前，简直如同儿戏。
问题不是多，而是无处不在。每一本账册，每一份合同，每一张图纸，都像是一块拼图，当它们被勉强拼接在一起时，浮现出的不是江南新区的宏伟蓝图，而是一头吞噬了八年光阴与数十亿资金的恐怖巨兽。
四月末的江州，空气里已经有了初夏的湿热气息。梧桐树的叶子在市长办公室的窗外绿得发亮，将阳光切割成斑驳的碎影，投在文兴海宽大的办公桌上。
桌上的那杯龙井已经凉透了，他却一口未动。
站在他对面的，是他的秘书李珂。李珂的面色有些苍白，那是连日来跟着督查小组一起熬夜留下的印记。
“市长，这是陆秘书长让我送来的第一期核查情况摘要，他说原始材料太过庞杂，先整理出几个要点请您过目。”
李珂将一份不算厚的文件轻轻放在桌角。
文兴海没有立刻去看那份文件，只是抬眼看着李珂。
“讲。”
一个字，沉甸甸的。
李珂点点头，开始汇报。
“问题，比我们任何人想象的都要严重。我只说几件已经完全查实的事情。”
“第一，资金挪用与虚报工程进度。以‘滨湖大道’三标段为例，报表和宣传口径里，都号称‘主体工程完工百分之八十’，预计年底通车。”
“但陆秘书长调阅了过去三年的高精度卫星遥感图片，又连夜提审了项目的监理方负责人，两相印证，发现现场连路基的土方工程都只完成了一半。按照监理日志的真实记录，他们的施工队去年冬天就已停工，原因是工程款支付不上。”
“但城建局的拨款记录显示，该标段的工程预付款、进度款已经累计支付了百分之九十二，总金额一点八个亿。这笔钱，层层转包下去，最后流入了七家注册在不同省份的商贸公司，均为空壳。这是财政和城建的问题。”
“第二，土地性质违规变更与利益输送。新区规划图上，有三块总面积超过五百亩的土地，明确标注为‘公共绿地’和‘市民体育公园’。但在2004年的一次指挥部专题会议后，这三块地被悄悄置换，以每亩不足二十万的底价，协议出让给了一家名为横空集团的本地房产公司。”
“指挥部会议纪要缺失了最关键的两页，国土局的档案里只有一份补充协议，签字的副指挥长，三年前已经因为受贿落马。现在，那三块地上已经建成了高档别墅区，名叫‘紫金庄园’，每栋售价都在八百万以上。”
“还有，那个招投标形同虚设。‘新区行政中心’大楼项目，中标单位是一家国内注册的大型建筑公司，资质显赫。但我们查验工商档案和出入境记录发现，这家公司在中标前三个月才刚刚成立，所谓的法人代表，是一名在香港码头打零工的菲佣。”
“真正执行施工的，是本地一家三级资质都没有的建筑队。他们从中标价四个亿里，只拿到了八千万的工程款。后果就是，大楼的玻璃幕墙用的是劣质品，消防系统完全不达标，大理石是贴皮的，连承重墙的钢筋都比设计图纸少了三分之一。”
“还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拆迁补偿款去向不明。八年来，新区涉及十三个村，近两万人的拆迁。市财政累计下拨了二十一亿的专项补偿资金。账面上，这笔钱已经全部发放到位。但陆秘书长派人随机走访了其中两个村，发现大部分村民只拿到了一半，甚至更少。”
“剩余的钱，通过上百个私人账户流转，最后都指向了几家投资咨询公司，而这些公司的股东，都与某些领导干部的亲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李珂的汇报告一段落，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