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
赵云和张辽在邺城南郊,出城百里,迎接『骠骑大将军』。
虽然赵云和张辽都知道来邺城之处是个替身,但是做戏也是要做全套的。
旷野之上,天高云阔,枯黄的草浪在风中起伏,一直蔓延到天际。
赵云和张辽带领的骠骑精锐沿官道两侧肃立,鸦雀无声。
玄甲映着秋日略有些萧瑟的阳光。
三色战旗飘扬。
树立的枪戟如林,直指苍穹。
战马的响鼻声偶尔响起,随即被风声吞没。
赵云银甲白袍,按刀立于道左,身姿挺拔如松。
张辽穿着一身的黑甲,抱臂站在赵云一侧。
取得邺城南城,两人是自然是欢喜,但是欢喜之余,忧虑日重。
粮食这玩意,总不可能是从天上掉下来……
天天见着如山一般的粮草消耗,最初的欢喜也就都渐渐的淡了。
可是现在这邺城南城,就像是抓在手中的肉,就这么舍弃了,谁也不愿意。
『来了。』张辽低声说道。
赵云微微点头。
片刻之后,地平线上,先是出现了一面先锋旗,跳跃着,从阳光之中闪现出来。
随即,一条黑线缓缓在远方浮现,带着漫天的烟尘,如同滚滚潮水一般向着邺城方向涌来。
蹄声如雷,由远及近,震得大地微微颤抖。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三十六名玄甲重骑,人马俱披重铠,气度非凡。这重甲骑兵人高马大,分成两列,护卫着中军那杆高高飘扬的骠骑大纛。
大纛之下,一人端坐于纯玄色的战马之上,金甲红袍,身形与真正的骠骑大将军有七八分相似。
当然,赵云和张辽是心中知晓这是替身,才会有『七八』分的相似的感觉,而对于其他的骠骑兵卒军校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在『骠骑大将军』现身的那一刻,赵云和张辽周边的兵卒军校,都已经不由的齐声高呼起来……
『骠骑万胜!』
『万胜!』
『哦哦哦……』
高昂的欢呼声和马蹄声交织在了一起,轰隆隆的往四面八方扩散开去。
赵云微微有些愣神。
他听得出来,这些骠骑兵卒的欢呼都是出自于内心的,和那种死板的,充满节奏的欢迎呼喝,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张辽看了赵云一眼,微微碰了赵云胳膊一下。
赵云回过神来,便是率先策马向前,距离百步之时下马,往前而迎。
骠骑中军也缓缓停在了百步之外,唯有那杆大纛继续向前,在三十六骑的护卫下,一直行到赵云和张辽面前二三十步之处。
从大纛旁转出一骑。庞统身着青灰色文士袍,面容依旧是黑胖,嘴角挂着些笑意,『不必多礼……可直往军营就是。』
赵云与张辽对视一眼,同时拱手应是。
一声令下,号角长鸣。
双方汇合在一起,如臂使指,整齐划一地转身,护卫着中军大纛,向着邺城方向开拔。
铁甲铿锵,步伐统一。
马蹄纷飞,鼓号相和,似乎每一步踏下,都让这片土地为之震颤。
秋风依旧凛冽,在这支钢铁洪流面前,也就只能伏低做小,化作绵柔。
那面『骠骑』大纛在军阵的簇拥下,迎着风,猎猎作响,昂然向前,就像是无论任何事情,任何困难,都无法让其停下脚步。
……
……
邺城北城,铜雀台。
秋风卷过台阁,带着比往日更刺骨的寒意,也送来了南城外那震天的欢呼与滚滚如雷鸣般的马蹄声。
曹丕与陈群并肩立于高高的台榭栏杆旁,极力维持着身姿的稳定,但他们的目光之中却暴露出了内心的慌乱。
当那面醒目的骠骑大纛在无数精锐骑士的簇拥下,如同移动的山峦般缓缓逼近,最终在邺城城外汇合一处,化作一股更加庞大,也更加难以阻挡的钢铁洪流之时,曹丕不由得腿脚发抖,即便是他全力控制,也无法停止。
曹丕偷偷的伸出手,狠狠的掐着自己的大腿。
起初他根本感觉不到疼痛,依旧是停不下颤抖。
片刻之后,曹丕才觉得了疼,腿脚的颤抖似乎得到了一定的抑制。
可这并不能让他感觉轻松,因为城外那整齐划一的步伐,那寒光耀眼的兵甲,那冲霄而起的肃杀之气,无一不在提醒他一个残酷的事实……
在曹丕看来,骠骑军的主力,或者说,至少是足以改变邺城战场平衡的强大生力军,已经兵临城下!
曹丕下意识地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陈群,他发现陈群的脸色同样凝重得如同这秋日的铅云。陈群原本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须发,此刻在萧瑟秋风之中也是显得有些凌乱。
陈群似乎察觉到了曹丕的目光,但是他没有回头,只是用手指着骠骑军大纛的位置,『世子!且看那处!』
『何处?其……队列严整,甲胄鲜明……』虽然曹丕内心当中实在是不愿意承认,但是骠骑军在城外表现出来的军势确实是大大的强于如今的曹军。
『不,世子,不是让你看那些……』陈群指点着,『骠骑大将军……在后……而赵张二人在前……这似乎有些问题……』
曹丕顿时脸上有了几分的血色,『长文!可是其中有诈?这不是伪作援兵,是些杂兵装出来的?!』
陈群不由得转头看了曹丕一眼,『这……如此精锐,怎能是杂兵?』
最后一丝侥幸,被无情打破,曹丕才有点血色的脸瞬间变灰。
曹丕收回目光,不愿再去看那刺眼的军容,转身面向城内,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压下胸腔内翻涌的惊惧。『纵然其援军至,又是如何?』
曹丕强迫自己的声音变得沉稳,似乎带着一种近乎虚张声势的强硬,『我北城坚如磐石,粮草足支数月!彼辈顿兵坚城之下,久攻不克,师老兵疲,胜负犹未可知!』
这话既像是在对陈群说,但更像是在为他自己打气。
陈群沉默片刻,附和道:『世子所言极是。北城地利,非南城可比。我军只需上下一心,谨守勿出,待其锐气耗尽,或……或丞相援军抵达,局势必有转圜。』
陈群的话语虽然依旧保持着冷静的分析,但那份底气,连他自己都能感觉到不足。所谓的『丞相援军』,如今又在何方?
两人都知道,此刻他们必须紧紧抱团,维持住这最后的体面与秩序。曹丕是主心骨,陈群是智囊,他们任何一人的慌乱,都可能导致北城本就岌岌可危的防御从内部崩溃。所以在尴尬和沉默片刻之后,陈群主动说道:『世子,骠骑军中……可能有些隐患……』
『隐患?』曹丕抬起头。
陈群示意,『赵张二人在前,大纛在后……骠骑寸步不离那玄甲重骑护卫……』
曹丕愣了一下,『这……这……』
陈群沉吟了片刻,『或许……北域都护……确有其事了……否则,这骠骑为何不离护卫,为何不与赵张同行?莫不是……已有了防备之心?』
曹丕不由得和陈群对视了一眼,然后深深的吸了一口驴肉火烧,感觉自己似乎心中多了几分稳定,『定是如此!如今赵子龙功高!斐氏人丁稀薄,万一……这斐子渊定然是不能不防!速速将此事传出去!』
就是说么,骠骑军怎么可能不搞内讧?
南城丢失,又见了骠骑大军前来,北城之中人心怎么会安稳?
现在刚好有这样的由头,也不管是不是真的,反正先传出去,稳定一波人心再说。
别管旁人信不信,反正曹丕信了。
曹丕甚至为之前的任峻之死,找到了一些自我安慰的理由。不是他的判断出错,而是时机不对,要是骠骑晚来一步,说不得就成功了……
曹丕整理了一下略微有些歪斜的冠冕,正了正衣袍,迈出一步,觉得腿脚似乎不颤抖了,便努力让表情恢复往日的沉稳气度,平稳气场,『某先去巡城!让将士们,让城中的官吏们都看看!某尚在,邺城尚在!』
曹丕现在明白,他必须展现出与城池共存亡的决心,哪怕这决心之下是如履薄冰的恐惧。
陈群微微颔首,落后半步跟在曹丕身侧。
当曹丕与陈群出现在北城城墙之上时,守城的将士们虽然依旧按照礼仪行礼,但许多人的眼神中都难以掩饰地流露出了惶恐与不安。
毕竟不远之处那骠骑军所带来的压迫感,是实实在在的。
曹丕强作镇定,说着一些『众将士辛苦』、『援军不日即至』、『坚守必有重赏』之类空洞的安抚话语。他甚至亲自为一名受伤的老兵紧了紧绷带,试图展现与士卒同甘共苦的姿态。
可是曹丕略显飘忽的眼神,却未必能完全瞒过那些在生死边缘挣扎的老兵。
在经过一些官吏聚居的区域时,曹丕察觉到某些宅院的门窗之后,有目光在偷偷窥视,带着审视、忧虑,甚至……
『长文,』在巡查的间隙,曹丕压低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话语,『城内某些墙头草……怕是又有什么心思了……』
陈群目光扫过城墙下那些看似平静的里坊,低声道:『世子明察。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法。某会加派心腹,严密监控各门守将,尤其是……非谯沛籍者……以及城中各署衙官吏……若有变动,某当行霹雳之法……以震宵小……』
曹丕重重地点了点头。他明白陈群的意思。在强大的外部压力下,内部的裂痕最容易扩大。
那些原本就与曹氏并非铁板一块的河北士族,那些见风使舵的官吏,在看到骠骑大军兵临城下,感受到双方实力悬殊之后,难保不会生出二心,甚至可能暗中与城外勾结!
陈群接着说道:『如今骠骑军中……一是将帅难和,二是粮草……只要其中出现一处破绽,便是我等绝佳转机……』
曹丕紧紧的抿着嘴,点了点头。
……
……
秋风裹着邺城南城之处,混杂着米粥香气与废墟尘埃的气息,飘向庞统等人之处。
庞统带来了部队和补给,但是问题依旧没有得到彻底的解决。他站在临时搭建的了望台上,黑胖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有在眼眸之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
庞统原本以为邺城不会那么快就被攻克。
这才几天时间?
战国时期楚国与三晋的战役中,攻城战往往持续数月。
即便是袁本初以十万众,围困一孤城,也是『历年不下』。
快了,有快的好处,但是也有弊端。
比如现在这些邺城南城的百姓民众,骠骑军就确实没能准备好……
在远处粥棚当中,是密密麻麻的,眼巴巴望着的南城百姓。
这些邺城百姓民众,对于骠骑军来了多少,其实并不是太在意,他们唯一在意的,便是手中的空碗什么时候能打上一勺粥……
挪用军中粮草给邺城南城百姓,只能是救急之策,不能长久。
这是一个巨大的难题。
赵云和张辽站在庞统身侧,他们两个人之前也没商议出什么好策略来。
现在庞统虽然带来了部分援军和补给,暂时缓解了燃眉之急,但所有人都清楚,坐吃山空绝非长久之计。
三万张嘴,每一天消耗的粮食都是一个惊人的数字,这还不算那些伤病所需的医药、过冬所需的御寒之物。邺城这颗乌龟壳,确实是撬开了外层,进来了,但若不能尽快解决补给问题,恐怕接下来并不是获益,反而会拖垮自己。
『南城百姓,终究是大汉子民……』
庞统缓缓的说道,多少是有一些凝重,『我军既已入城,便不可坐视其饥寒交迫。然军中存粮亦非无穷,长此以往,恐生祸事。』
这是定一个基调。
曹军是敌军,但是曹军治下的百姓,不是敌人。
这一点,斐潜之前就和庞统多次强调,尤其是在整体战略上也是多次斟酌,方确定了当下以针对曹军主力的布局策略。
不过很遗憾,并非所有人都会认为同在一块地,同顶一片天,同饮一川水,同说一种话的人是自己人……
甚至有时候,自己人下的手,更阴毒。
因为自己人永远都清楚自己人最大的『弱点』在什么地方……
庞统摆摆手,『先回营地,再行商议。』
虽然说对于整体的战局依旧乐观,但是眼前的粮食问题,依旧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束缚着他们的手脚。
就在三人商议之时,忽然有护卫前来,表示有人求见。
来人是一名归附骠骑军有些时日的匈奴别部小头领,名叫挛鞮阿莫。他身形粗壮,面色黝黑,穿着一身标准的骠骑军甲胄,但是头上依旧戴着毡帽。他先是恭敬地对着庞统和赵云等人行了一个抚胸礼,然后操着有些生硬的汉话说道:『尊贵的军师,将军……小的……小的见大军为粮食烦恼,心中焦急……有个……有个不成熟的想法……不知到可以不可以讲……』
赵云抬眼看了看胡人头领,微微蹙眉,没有立刻回应。对于这些归附胡人,他始终保持着两种态度,对于胡人头领的警惕,以及对于胡人牧民的宽容。
赵云没说话,张辽也自然不可能会越俎代庖。
庞统么,笑了笑,不置可否。
挛鞮阿莫见帐内无人呵斥,胆子似乎大了一些,于是就继续说道:『这城里……人太多了,吃饭的嘴太多……北城又一时打不下来……何不……何不让他们自己去打?』
此言一出,帐内气氛顿时一凝。
赵云脸色一沉,按在案几上的手微微收紧,眼中已有厉色。
驱使饥民攻城,这是何等酷烈不仁之举!
他张口便要呵斥,这等言论,动摇军心,败坏名声,简直是……
『子龙且稍安……』庞统却是开口,声音平静,抬手虚按,止住了赵云即将出口的斥责。他抬起头,看向那胡人头领,面皮微微抖了抖,淡淡说道,『哦?让他们自己去打?这倒是有些意思了……那该如何打法?你且细细说来。』
见庞统似乎有兴趣,挛鞮阿莫精神一振,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神色,他往前凑了凑,压低了些声音,说得也流畅了许多,『我,我知道你们在烦恼什么……名声么,直接动手抓人,让他们去攻打送死,名声不好么……』
挛鞮阿莫快速的瞄了一眼庞统,然后又看了看赵云和张辽,见三人沉默不语,便是觉得自己是说对了,要不然三人也不会就此默认了,于是便是晃动着爪子,加强语气,『其实……我有办法,可以不用我们直接下令……那样太难看了,会坏了将军们的名声么,不好的,不好的!所以啊,我们呢,可以先按他们南城的市坊,组成个……嗯,哦,对,就叫「市坊会」,「市坊会」!』
『找市坊里面,原来在坊里面,有点头脸、又肯听话的人当头儿,然后呢,就让这些市坊会的头人去要求……哦,不,不,是「邀请」市坊内的青壮,去打北城!』挛鞮阿莫笑嘻嘻的说道,『我们可以许诺,打下北城,抢到的粮食财物都归他们自己!』
『「市坊会」?』庞统重复道,似乎是有些兴趣的模样,『那么怎么能保证市坊会里面的人听我们的呢?』
『简单啊,』挛鞮阿莫几乎是想都没想,便是直接说道,『孩子!孩子啊!』
『孩子?』庞统问道。
挛鞮阿莫点头,『没错,找那些有孩子的么!只要有孩子,就是可以捏得死死的么!先将他们呢,孩子收在一起,然后想要让他们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挛鞮阿莫笑着说道,『比如说么,让他们的,自己去「组织」市坊内的青壮,「自愿」去攻打北城!这样一来,这人么,是他们自己「自愿」去的么,组织么,也是他们市坊会自己搞的么,跟我们呢,骠骑大军可没什么直接关系的!』
挛鞮阿莫越说越是得意,『就算……就算死伤多了,或者打不下来,那些人么要怨恨,也只会怨恨他们市坊会的人么,怪不到我们头上!到时候么,要是太怨恨了,就随便抓几个市坊会的头人,说他们是坏人……当众砍了!既能平息怨气,还能显示我们的公正!这岂不是那个什么?啊,两全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