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欠!”
云舟舱内,易年合上了手中那本古籍的最后一页。
书页闭合的轻响,在这只有雨声和呼吸声的静谧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没有拿起下一本,揉了揉鼻子。
目光透过被雨水不断冲刷的舷窗,望向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阴云依旧低垂厚重,仿佛一块浸透了水的巨大灰色绒布,严严实实地覆盖着天穹。
雨丝细密连绵,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
如同天幕垂下的无数条银线,将天地连接,也将远处的景物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之中。
静坐了片刻,像是在消化方才书中的内容,又似乎只是在单纯地发呆。
终于,动了。
缓缓从那张几乎与他融为一体的躺椅中站起身。
动作并不快,带着一丝久坐后的慵懒。
踱步走到舱门边,推开。
湿冷的空气夹杂着细密的雨丝瞬间涌入,带来外面世界的声音。
离江奔腾不息的轰鸣,雨水敲打船体的沙沙声,以及远处天中渡依稀可辨的沉闷喧嚣。
步出船舱来到甲板边缘。
没有撑伞,任由冰凉的雨水落在衣衫上,表层便蒙上了一层细密的水珠。
凭栏而立,目光穿透眼前绵绵的雨幕,投向遥远的大江对岸。
距离极其遥远,又隔着如此密集的雨帘,对岸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只剩下大片大片朦胧的灰暗色块,那是南昭的土地。
寻常人即便极目远眺,也根本看不清任何具体的景象。
但易年看得很认真。
目光平和至极,映照着灰暗的天空和无尽的雨丝。
平和之下,是一种洞悉一切的淡然。
他看的并非是某个人,某棵树,某座山。
他看的是那片土地,是那片土地所承载的气运与格局。
然而,就在目光投向对岸的那一瞬间,一种极其微妙难以言喻的感应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心湖深处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尽管看不见,尽管隔着重重大江与雨幕。
但易年知道,在自己目光望过去的那一瞬间,在对岸那片被雨水笼罩的未知之地定然也有“人”正以某种方式,“看”着这个方向。
并非视觉上的对视,而是气息与神识层面的无形碰撞与感知。
……
与此同时,离江南岸。
一片地势稍高的山崖之上,雨水同样笼罩着一切。
一道身影负手而立,静静地站在崖边,仿佛已与这片灰暗的天地融为一体。
雨水同样打湿了衣袍,勾勒出挺拔而隐含力量的轮廓。
一动不动,如同一尊亘古存在的石雕,任凭风吹雨打。
唯有眼睛,很特别。
深邃得如同万古长夜,却又黑得发亮。
仿佛能将周围所有的光线都吸纳进去,并在最深处点燃两点幽邃的星火。
目光锐利如鹰隼,却又沉稳如深渊,蕴含着一种掌控一切的自信与漠然。
此刻这双眼睛也正穿透重重雨幕,跨越宽阔汹涌的江面,望向了遥远的北岸,望向那艘在雨水中若隐若现的如同黑色斑点般的云舟。
他的目光似乎也穿越了空间的距离,与北岸那道平和淡然的目光在这无边无际的雨幕之中完成了一次无声的交汇。
没有火花四溅,没有杀气纵横,只有一种极致的平静。
以及平静之下,唯有彼此才能感知到的如同深海暗流般汹涌的审视与衡量…
还有默契般的认知。
仿佛两位绝顶的弈手在落子之前于棋盘两端那无声的凝视。
又仿佛两头占据各自山头的雄狮,在广袤的领地上遥遥感知到了对方那强大而不容忽视的存在。
这一次目光的“相交”或许在冥冥中精准地对上,或许也因这遥远的距离和密集的雨幕而微妙地错开。
但无论如何,在这一刻,他们都清晰地感知到了对方的存在。
知道在那大江的另一端,有一个足以与自己匹敌甚至可能威胁到自己的对手,正同样注视着这一切。
易年的目光依旧平和,只是那平和深处多了一丝极淡的如同云雾般的了然。
而对岸那道身影,漆黑的眼眸中,那两点幽深的星火似乎微微跳动了一下,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
似是欣赏,似是挑衅,又似是…
遇到了值得认真对待的对手的兴奋。
雨,依旧下个不停。
江水流淌,亘古不变。
两岸之间,那无形却沉重如山的对峙在这绵绵细雨之中悄然达成。
无需言语,无需见面。
大势,已然了然于胸。
随着时间流逝,这场跨越浩渺江面穿透绵绵雨幕的无形对望如同水面上泛起的涟漪,悄然发生,又悄然消散于无形。
易年收回了投向对岸的目光,眼中的平和与淡然未曾改变,仿佛方才只是欣赏了一会儿雨景。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轻盈而熟悉的脚步声,踏在湿滑的甲板上,节奏独特。
缓缓转过身。
只见一道鲜艳的绿色身影正踏上云舟甲板,雨水打湿了裙摆的边缘,颜色显得更深了些。
来者正是樱木王。
她似乎偏爱绿色,在这灰暗的雨天里,那一抹亮色显得格外醒目,却也带着一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妖异美感。
易年见到她,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嘴角牵起一丝礼貌的笑意,算是打过了招呼。
随即便不再多看,转身又踱步回到了那张舒适的躺椅,姿态随意地坐了回去,重新将自己陷进那柔软的靠垫和书籍之中。
樱木王对于易年这种近乎漠然的对待似乎早已习惯,也不在意。
原本以为易年坐下后又会立刻拿起书看,可很快发现,没有。
易年只是安静地坐着,微微仰着头,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地落在舱顶。
又或者是透过舱顶,望向外面那片无尽阴霾的天空,总是平和的眼睛里此刻似乎空茫一片。
这种状态的易年,比平时埋头看书时更显得难以捉摸。
樱木王走到易年旁边,刚想随意找张椅子坐下,顺便开口说些什么。
然而还没等她开口,易年却忽然率先出声了,声音平淡依旧。
“又无聊了来走走?”
樱木王微微一怔,随即点了点头,很自然地接口道:
“是,你这里…安静…”
这是实话。
与外面天中渡日益紧张的备战气氛和繁杂事务相比,这艘云舟确实像是个被遗忘的孤岛,有一种诡异的宁静。
说着,习惯性地伸出手想去旁边书堆里抽一本看起来不那么古旧晦涩的书来打发时间。
和易年相处,似乎除了看书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就在这时,易年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樱木王耳中,让她准备拿书的手瞬间僵在了半空。
“你等不到了…”
这话没头没脑,极其突兀。
樱木王疑惑地转过头,看向易年,美丽的脸上写满了不解:
“什么?等不到什么?”
易年的目光依旧空茫地望着上方,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等不到天忍王的消息了,最起码短时间等不到…”
“什么意思?!”
樱木王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那点闲适的表情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真正的惊诧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樱木王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带着急切和追问:
“你收到什么消息了?”
易年终于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了樱木王身上。
目光依旧平静得可怕,没有丝毫波澜,更没有任何欲言又止或者故弄玄虚的意味。
“不为什么…”
淡淡地开口,语气甚至带着一点理所当然,“就是知道…”
这种近乎蛮横毫无理由的“知道”,让樱木王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和不安。
纤细的眉头紧紧蹙起,盯着易年,语气也变得有些锐利:
“你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
易年对于樱木王语气的变化毫不在意。
视线微微偏移,落在了旁边小桌上那盏稳定燃烧着的长生烛上。
青色的火焰安静地跳动着,映在易年深不见底的眼眸中。
“我的意思是…现在是你们几个…唯一的机会…”
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又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时间或许会很长,也许…也不会很长。但,只有这一次…”
这话更加云山雾罩,让樱木王完全摸不着头脑。
什么“你们几个”?
什么“唯一的机会”?
什么“时间长短”?
她感觉自己像是在听天书,偏偏易年的语气又是那般肯定,不容置疑。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樱木王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焦灼。
易年却不再解释。
缓缓摇了摇头,重新将目光投向那片虚无,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话只是随口一提。
然后,用一种近乎吩咐的语气平淡地说道:
“回去找你老大,把我的话带过去…”
说完,便彻底不再言语,重新恢复了那种望着舱顶出神的状态,仿佛刚才的一切对话都未曾发生过。
只留下樱木王一个人站在原地,手中那本刚刚抽出一半的书也忘了拿。
美丽的脸上交织着惊疑、困惑、不安以及深深的茫然。
易年的话像是一团迷雾,将她紧紧包裹。
等不到天忍王?
唯一的机会?
带给老大?
每一个词都透着不祥,却又指向未明的未来。
舱内,只剩下雨水敲打船体的声音,以及那盏长生烛静静燃烧时发出的声音。
樱木王站在原地,愣了许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