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木王站在原地,易年那几句没头没尾的话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却看不清潭底究竟藏着什么。
秀眉紧蹙,目光复杂地看向易年。
她与易年打交道次数不多,但每一次都印象深刻。
所以她知道这个人看似随和,甚至有些木讷,但绝非信口开河无的放矢之辈,他说的每一句话必然有其缘由和指向。
樱木王很想继续追问,打破砂锅问到底。
但看着易年那副神魂已遨游天外的模样,又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追问大概率是得不到答案的,反而可能显得自己愚蠢且沉不住气。
于是,选择了沉默。
就那样静静地站在舱室内,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和易年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时间在沉默中悄然流逝。
良久,樱木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没有再去碰触那些散发着陈旧墨香的书,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是默默地转过身,脚步轻缓地朝着舱门走去。
手指触碰到冰冷潮湿的门板,正准备推开。
这时,易年的声音忽然再次响起,依旧平淡。
“还能闻见血腥味儿吗?”
愕然回首,看向易年。
易年不知何时已经转过了头,正平静地看着她。
樱木王迟疑了一下,还是依言微微动了动挺翘的鼻子,仔细地感知了一下周围的空气。
舱内是熟悉的旧书、冷茶和淡淡的木头味道,舱外涌入的是湿润的雨水气息和离江的水腥气。
半晌,摇了摇头,如实回答:
“闻不见…”
易年听着她的回答,脸上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
点了点头,语气轻淡:
“慢走不送…”
这逐客令下得如此自然,仿佛刚才那个诡异的问题只是临别前随口的寒暄。
樱木王深深地看了易年一眼,便融入了门外无边无际的雨幕之中,迅速远去。
舱内重归寂静。
易年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静坐了片刻。
然后缓缓伸出手探入怀中,取出了一个物件。
那是半块玉佩。
材质温润,色泽深邃,将一片微缩的星空封印其中。
点点星辉在玉佩内部若隐若现,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流淌着一种神秘而柔和的光泽。
正是七夏送给他的那半块星空宝玉。
易年将玉佩握在掌心,那温凉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
就那样静静地握着,低头凝视着掌心中的小小星空。
指尖无意识地在玉佩光滑的表面轻轻摩挲着,仿佛在通过它触摸着某个远在天边的人。
然而,就在易年全神贯注于掌中玉佩之时,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了一点异样。
就在那扇不断被雨水冲刷的舷窗口,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地探进了一个脑袋。
满头如雪般的银发被雨水打湿,几缕沾在光洁的额角和脸颊旁,冷漠眼眸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舱内,尤其是盯着易年手中那半块显眼的玉佩。
千秋雪。
这小姑奶奶总爱在窗外突然出现的习惯,是真真切切改不掉了。
易年早已习惯了她的神出鬼没,脸上并未露出丝毫惊讶之色。
十分自然地将手中的星空宝玉重新收回怀中放好,看向窗口那冷漠眸子,语气平和地问道:
“有什么事儿吗?”
千秋雪见易年收起了玉佩,目光闪烁了一下,但并未多问。
听到易年的问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如同窗外的雨丝般清冷:
“没什么事儿,这里不需要我了,我要走了,过来和你说一声…”
离江已然彻底化开,她以千山雪寒稳固冰面协助渡江的任务早已完成。
易年闻言,点了点头,诚恳道:
“谢谢…”
然后像是朋友间寻常的问候,又道:
“准备去哪儿?”
千秋雪再次摇了摇头,眼眸中掠过一丝茫然,但很快被一种坚定的随性所取代:
“不知道,走到哪儿算哪儿…游历,修行…”
顿了顿,补充道:
“以后打败你…”
这直白的挑战从她口中说出听不出丝毫火药味,反而像在陈述一个必将实现的未来事实。
易年听着,脸上露出了一个比方才明显一些的笑容。
那笑容里似乎带着一丝无奈,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
欣赏?
点了点头,同样认真回道:
“好…等你…”
简单的对话结束,千秋雪也准备离开了。
脑袋微微后缩,准备从窗口消失。
就在这时,易年忽然再次开口:
“还能闻见血腥味儿吗?”
千秋雪的动作停住了。
重新看向易年,眼眸中闪过一丝疑惑。
也如同之前的樱木王一样,微微动了动鼻子。
空气中,依旧只有雨水的清新、江水的微腥、以及舱内淡淡的书卷墨香。
没有任何血腥气的痕迹。
肯定地摇了摇头,言简意赅:
“闻不见…”
易年点了点头,开口道:
“慢走不送…”
千秋雪不再多言,银发在窗口一闪,便彻底消失不见。
来也悄然,去也悄然,只留下窗外依旧连绵的雨声。
易年独自坐在舱内,听着雨声,目光再次变得空茫起来。
“闻不见了吗…”
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
连绵的春雨,不仅洗刷着天中渡的尘埃与血污,也暂时冲刷掉了北祁境内持续了两年之久的动荡与紧绷。
随着南昭难民迁徙的洪流逐渐被疏导、安置,这座庞大的帝国终于得以在战争的间隙中获得一丝宝贵的喘息之机。
北方,通往中州的驰道上,虽然依旧车马辚辚,但不再是逃难时的仓惶与绝望。
在北祁朝廷高效的调度下,大量的南昭百姓被有序地分散安置到东远州乃至更后方的各州郡。
虽然背井离乡的悲恸难以磨灭,但至少有了遮风避雨的临时居所,有了每日定时发放的粥粮,有了开始新生活的微弱可能。
中州地广人稀,资源相对充裕,足以消化这部分突然增加的人口,社会秩序正在艰难却稳步地重建。
北祁强大的行政力量和军队威慑开始显现效果。
官吏们奔走协调,划分安置区域,组织生产自救。
军队则严厉弹压任何趁乱滋事、囤积居奇的行为。
虽然依旧忙碌嘈杂,但那种末日般的混乱气息已然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疲惫却逐步走向正轨的生机。
因为古境降世几乎陷入混乱失控的槐江州,也终于逐渐恢复了秩序。
其中,黑夜的功劳最大。
翱翔于太初古境周边的山峦与平原之上,以其无上的龙威和强横的实力,不断驱赶清剿着从古境中逃逸出来的凶戾妖兽。
这些原本足以对北祁西方造成巨大困扰甚至形成兽潮的妖兽在黑夜的追猎下,纷纷被迫遁入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不敢再轻易踏足人族聚居地。
北祁西北边境的压力为之大减,百姓们终于不必再终日提心吊胆,防备着不知从何处窜出的可怕妖兽。
黑夜的存在如同给北祁的西北大门加上了一道坚固的锁。
外部环境也出现了难得的缓和。
西荒方面,因为仓嘉的掌权,暂时停止了对北祁边境的骚扰袭掠。
而北疆那边合作的如火如荼,更是让整个北部防线压力骤减。
驻守的北祁边军得以轮换休整,修复城防,储备物资。
一时间,北祁境内竟呈现出一种久违的近乎太平的景象。
持续了两年的动乱、战争、逃亡、恐慌…
仿佛真的随着这场酣畅淋漓的春雨而逐渐止息,被冲刷进了历史的河流。
田野里,农人开始抢抓农时,播种下希望的种子。
城镇中,市集重新开张,虽然物价比以往高昂,但总算有了流通的商品。
道路上,除了军队调动的烟尘,也开始出现商旅的车队。
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都在废墟之上顽强地萌发着新生的绿芽。
然而,所有清醒的人都明白,这太平景象之下,潜藏的是更加深刻、更加危险的巨变。
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了。
那条横亘在中部的离江不再仅仅是地理上的分界线,更是已经成为了一道种族对峙的血色前沿。
妖族不再仅仅蜷缩于北方的苦寒荒原或是南方的湿热雨林。
他们以雷霆万钧之势,夺取了辽阔、富庶、气候宜人的整个南昭大陆!
他们拥有了与人族核心疆域面积相当、资源甚至更优的广阔据地!
这意味着妖族第一次在实力、疆域、资源上,真正具备了与人族分庭抗礼的资本。
一个统一的、强大的、充满侵略性的妖族帝国,已然崛起于南方。
虽然眼下离江两岸暂时陷入了诡异的平静,没有大规模的军事冲突。
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平静只是下一次更大风暴来临前的短暂间歇。
人族与妖族之间积累万年的恩怨,资源与生存空间的争夺,以及刚刚添上的南昭血仇…
这一切都决定了两个种族之间,必有一场决定谁才是这片天地真正主宰的终极决战。
现在的恢复与太平不过是大战前的备战期。
双方都在利用这宝贵的时间,消化所得,舔舐伤口,积蓄力量。
雨,还在下。
滋润着北祁的土地,也冲刷着南昭的伤痕。
可平静之下,暗流汹涌。
战争的阴云从未真正散去,只是暂时被雨幕所遮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