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锦悄然退了出去。
他蹲坐在檐下,靠着红漆木柱,窝在那儿,不时抹抹眼角,苍老的面容满是欢喜,不过,偶尔也怔怔出神……
暖阁中,朱厚熜不再咄咄逼人,此刻的他不再是皇帝,只是一个慈父。
书案前,父子二人相对而坐。
朱厚熜将厚厚一沓信纸推给朱载坖,道:
“你再看一遍。”
朱载坖称是,拿起聚精会神的审阅其中内容,一边分析着内中信息,一边揣度着父皇心思,大脑的过度超载,令他不自禁流露出疲倦神态……
足足两刻钟,朱载坖才放下信纸,斟酌了一下措辞,缓缓说道:
“海军委员会,下辖海军财务官、海军监察官、文秘官、军需官;负责战船建造、养护、补给、招募等职务,总体来说,这在本质上与我们的水师没什么区别,只是相对更简便一些。”
“至于舰队作战体系,以及舰船之上的官职方面,儿臣以为……”
见父皇一副不置可否的姿态,朱载坖一时拿不准,不敢轻易下决断,只好继续分析:
“指挥官负责战术部署,船厂负责作战指挥,海航长负责操作规划航线、舰船机动,水手长管理水手日常事务,炮术长统筹指挥火炮手、负责火炮弹药的管理、射击精度……这些配置咱们也都有,不过,还是有区别的。”
朱厚熜依旧不说话,不表态,让儿子说。
朱载坖舔了舔举嘴唇,继续说道:“虽然核心功能配置都是一样的,可细琢磨之下,却又不一样,对方的分工更为细致精确,嗯……这样说也不贴切,准确说,他们的海军权力比较分散,不像我们,主帅什么都管,什么都巨无巨细的管,且什么都不容置疑。”
朱厚熜面部线条又缓和了些,道:“你以为哪个更好?”
“各有千秋吧!”朱载坖斟酌着说。
这个模棱两可,含糊其辞的说法,没能让老父亲满意。
朱载坖只好继续道:“对方的优点是完全避免了‘外行指导内行’,所有人都负责自己擅长的点,且在自己的领域有着不小的权力,这一来责任也细化了,责任细化的好处是,谁也不敢拖后腿……”
朱载坖突然觉得如此说,未免太长他人威风,不由讪讪住了口。
“你我父子无需顾忌什么,这里又没有外臣,想到什么只管说便是了。”朱厚熜鼓励道,“你分析的极好,继续说下去。”
受到父亲的肯定与鼓舞,朱载坖大胆许多,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
“不同的制度下,迸发的战力也是不同的,恕儿臣直言,若一切皆如永青侯所言,那么在舰船、火炮、士兵……各种条件同等之下,大明多半不是人家的对手,父皇以为然否?”
“不要扭捏,一口气讲完。”
朱载坖称是,抿了口茶,继续说道:“分工明确,责任细化的好处,自然多多;可弊端也有不少,其中最大的弊端就是只能打逆风局。”
“逆境之下,生死存亡在即,各方各面自然相互协同、配合,所有人只能往一处使劲儿,从而迸发出惊人的战力,反之……套用这套制度,则会起反效果,比如我大明。”
“优势之下,只会滋生各人有各人的想法,甚至相互不服管,且分散的权力还会滋生出大量的腐败……”
朱载坖说道:“当各个部门都觉得能轻易获胜时,各个部门就都会在一定程度上松懈,一个部门松懈一点,战时累加起来……祸事就大了。当此时也,没有一个什么都能管,什么说了算,且不允许有质疑的主将,怕只会一盘散沙。”
顿了下,“这只是儿臣的个人看法,有不对之处,还请父皇指点。”
朱厚熜露出满意之色,道:“你说的很对,说的很好。”
闻言,朱载坖紧张的心情,大幅度减缓。
却听父皇又问:“你觉得李青写这些,是为了什么?”
“为了……”朱载坖思忖少顷,道,“儿臣想来,永青侯是想让我们知晓,海外蛮夷也是有可取之处的,旨在开拓视野。”
朱厚熜颔首道:“不错,你回答的很好,所以……?”
“呃……”
朱载坖是真想不出来了。
鉴于儿子的答卷在及格线以上,朱厚熜没难为他,直接道:“取长补短。”
“啊?”朱载坖讪笑道,“父皇,咱们没这个条件啊,土壤不一样,套用的危害儿臣刚也说了,您也认可……”
“没有条件,创造条件来取长补短。”朱厚熜说道,“大刀阔斧的对军队改革当然不可取,但可以采取保守且温和的手段来一点点改变,国之大计从无一蹴而就,都是一点点演化、进化而来的。你也说了,洋人也是有可取之处的,既如此,好的地方自然要学,不仅要学,还要超越,就如威武大将军炮……”
“父皇英明。”
朱载坖问道,“父皇可有良策?”
朱厚熜沉吟了下,道:“未来爆发海战,是一定的,且这个期限并不会太远,尤其李青 去了西方之后,更加速了这个进程。”
“为什么?”朱载坖不明白。
“信中不是写了吗?”
闻言,朱载坖又拿起信纸一番查看,却还是没发现哪里写了,不由愕然望向父皇。
朱厚熜无奈道:“要学会透过表象看本质,推演局势走向。”
朱载坖不懂就问:“请父皇教诲。”
“你说李青欲在不列颠发行大明银钞,真就是为了不列颠王国的财富?”
朱载坖怔了下,试探着问:“永青侯不是为了赚取财富?”
“当然是,却不只局限于不列颠王国。”朱厚熜说道,“李青意在整个西方……呃…,西方到底有多大,有多少王国,目前也不好说,准确说,李青意在目前所知的西方诸多王国。”
朱载坖有些不能理解,问道:“既如此,永青侯似乎更应该在佛郎机下手啊!”
朱厚熜失笑摇头:“你想的太浅薄了,在佛郎机推行大明银钞……且不说难度问题,就是成功了,又有什么好处?”
朱载坖愕然道:“佛郎机是西方诸国的霸主,怎会没好处?”
“错了,大错特错!”
朱厚熜止住笑,问道,“你说不列颠为何同意以大明银钞的结算方式,来购买大明的军火?难道他们不知如此受制于人?是什么驱使他们甘愿冒风险?”
朱载坖挠挠头,没说话。
“是利益,是巨大的利益!”
朱厚熜淡淡道,“是更大的回报,才让他们甘愿冒风险。”
见儿子还是想不通,朱厚熜进一步讲解:“李青不都写了嘛,不列颠强敌环伺。因此他们迫切渴望壮大,因为他们弱小,可也正是因为他们弱小,所以他们的成长空间更大……”
朱厚熜说道:“你说,佛郎机壮大一倍容易,还是不列颠壮大一倍容易?”
“自然是后者……”朱载坖恍然大悟,“儿臣明白了,永青侯如此,是为了收割不列颠不断壮大产生的收益,而佛郎机的成长空间已经不大了,自然收割不到多少。”
“还不算太笨。”朱厚熜颔首,“这点,不列颠的当权者自然也明白,可他们依旧心甘情愿地接受,因为即便要让利大明,他们仍有的赚。”
朱载坖点点头,由衷道:“不愧是永青侯,目光之深远,手段之老辣……”
说着,突然想起冯保说的李青和不列颠女王那些不为人知的事儿,又补了句:
“永青侯牺牲小我,成全大我的精神,实令人钦佩。”
朱厚熜哑然。
“除了这些,你还从中看到了什么?”
还有?朱载坖挠挠头,再次拿起信纸审阅。
半晌,终于又有所了悟,道:“儿臣以为永青侯此举颇有宣宗英宗时期,对漠北草原玩的那套,通过类似里挑外撅的方式,来实现……西方大陆均势。”
“你能看到这层,为父很满意。”朱厚熜说道,“不过这也只是表象,或者说,这只是阶段性的目的,长远来说,李青还是致力于让西方大陆有一个稳定的政权。”
朱载坖微微皱眉,说道:“儿臣以为,一个分散的西方大陆才有利于大明。”
“你这样想也不为错,可却太小家子气了。”朱厚熜说道,“一个统一的西方又如何?大明有何惧哉?”
朱载坖一怔。
“父皇是说,永青侯真正的目的甚至不是推广银钞,而是致力于西方统一?”
“差不多吧。”
“可这……对大明有什么好处呢?”
“当然有啊,好处可太大了。”朱厚熜说道,“早在宪宗时期,李青和宪宗皇帝就对殖民发展,进行过深入化探讨。”
朱载坖微微颔首:“这些儿臣知道,实录中有写,他们放弃了,认为这种发展方式不适合大明。”
“不不不,放弃的只是形式上的殖民化发展,而不是核心意义上的殖民化发展。”朱厚熜笑吟吟道,“佛郎机四处殖民,可腰包越来越鼓的却是大明,你可有想过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