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大人有话不妨明说。”
人群中有人开口,继而引起一阵附和。
碰上海瑞这么号人,他们也没太好的办法,正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只要受损的利益,低于干死海瑞的超级大风险,他们就不会轻易那般做。
海瑞说道:“本官只为践行朝廷的国策,遵循皇上的旨意,非是要为难谁。百姓投献的耕地,隐瞒未报的耕地,该还田的还田,该补税的补税,仅此而已。”
海瑞说的轻松,在场之人却是心头沉重。
“诸位若无异议,便回去准备吧,本官还有公务在身,就不留诸位了。”
众人一怔,继而一凛。
“海大人来应天,不就是为了清丈田亩吗,还能有什么公务?”
没必要解释的海瑞,解释说:“清丈田亩针对的可不是地主,还有百姓。”
人群惊呼:“难不成,海大人还要跟全应天的百姓开会不成?”
“有何不可?”
“应天府多少百姓,海大人没个具体数字,总该有个大概了解吧?”有人冷笑,“这么多百姓,海大人如何展开?还是说……海大人准备住在金陵不走了?”
海瑞说道:“本官自有本官的办法。”
“海大人真要如此吗?”人群中有人生硬的发声。
海瑞:“谁在说话?”
“……”众人愤怒,无人敢认。
“不送。”
~
事实证明,海瑞没办法跟全应天的百姓开会,不过,他也不需要。
海瑞没用金陵日报,而是以官府的名义张贴告示,告诉百姓——海瑞来了。
信息迅速传播开来,传至大街小巷,传至千家万户,传至城内城外……
霎时间,平地起惊雷。
无数百姓蜂拥而来,将钦差行辕围的是个水泄不通,个个狂热。
如赵贞吉所言,海瑞已然被架了起来,人们都相信海老爷能为他们争利。
一封又一封的状纸,递到了海瑞面前。
谁家地被占了了,谁家闺女被调戏了,谁谁吃饭不给钱了……
与清丈田亩有关的,与清丈田亩无关的,大事小情,各种矛盾,一股脑全甩给了海瑞……
海瑞纵是个铁人,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吃不喝,也万万判不了,数以万计的案子。
只好出面呼吁百姓相信官府,把与清丈田亩无关的状纸,递交给专门负责的衙门。
奈何,百姓不听,亦或说不相信官府,他们只相信海瑞。
这一幕,完全超出了可控范围。
不过,金陵各大士绅地主,却是乐意见得。
他们巴不得海瑞分身乏术,什么也干不了,从而进行不下去清丈田亩。
结果,他们如愿了。
应天府人太多了,而且百姓不管大事小情,全权让海老爷处理,只让海老爷处理……
若非直隶六部担心局势不可控,进而再见淳安之事,特意派了众多衙役维持秩序,且对进城告状的百姓予以驱离,偌大的钦差行辕都能被撑破。
即便如此,钦差行辕所在街巷,一样是人满为患,交通都瘫痪了,别说车马,人都过不去。
连李青都觉得海瑞难以善了,准备出山助他一臂之力,不料,正欲相助之际,海瑞却表示——我可以解决。
这话换之旁人,李青或有质疑,不过海瑞如此说,李青相信。
一直以来,海瑞都是个实干派,要强却不逞强。
李青也希望海瑞能自己解决,正所谓——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如若在所有人看来不可能解决的事,被海瑞解决了,那海瑞的威慑力必然会再上层楼。
随之而来的刁难,也必然会偃旗息鼓。
事实证明,海瑞确实有办法。
当然了,他的办法并不高明,只有两个字——接招!
百姓让他处理,那就他处理……
其实,海瑞不是一个人,他面对的情况,早在一百八十多年前,就有人经历过了。
那个人的选择是——我来干。
海瑞只是与那个人做了一样的选择。
不错,那个人就是朱元璋,废除了丞相制之后的朱元璋。
海瑞开始超级高强度的工作,以恐怖的精力,超高的效率,去处理矛盾纠纷,满足百姓的需求。
海瑞火力全开,一天十二个时辰,八个多时辰都在处理事务,平均一个时辰,能处理二十件以上的案子,一天打底处理两百件事。
如此庞大的工作量,如此高的效率,根本不可能完全保证公正性。
海瑞的理念只有一个——事实不清,各执一词的情况下,只偏向穷苦百姓。
说好听点海瑞是劫富济贫,说难听点海瑞是仇富。
虽然判案不足够公正,可取得的效果却是极好。
因为绝大数情况下,都是穷人受富人欺负。
而且,富裕些的人家即便受了冤枉,即便利益受损,也不会舍得一身剐,更不至于活不下去,可若是贫苦之家受了冤枉,利益受损……就是另一种情况了。
事情太多了,海瑞只能如此,唯有如此。
不过,却间接造成了一种现象——幸福者退让。
眼瞅着海瑞是这样的海瑞,渐渐地,一些个富裕些的人便主动选择息事宁人了,社会矛盾在无形中消弭了大半。
不过,又引出另一种现象。
穷苦百姓见海老爷这般为民请愿,胆子越来越大,逐渐有百姓开始秉承着‘有枣没枣打两杆子’的心理,开始向上层阶级‘动刀’。
海瑞来者不拒,一样接招儿。
事实清晰,海瑞秉公处理,事实不清……倒霉的就是地主商绅。
这一下,大人物们坐不住了。
直隶六部立即向海瑞施压,不过,这次不再是鱼肉乡绅,而是沽名钓誉。
对此,海瑞只有一句:“诸位大人可以向朝廷弹劾。”
直隶六部当然弹劾,同时勒令海瑞立即停止判案,理由很简单——朝廷让你来清丈田亩,不是让你来判案的。
对此,海瑞只有一句:“朝廷也没说不让我判案。”
诸大佬勃然大怒。
海瑞我行我素。
只数日功夫,一直冷眼旁观,乐于看热闹的各部便积极起来,不再坐视百姓‘麻烦’海瑞,开始主动接收百姓的状纸,开堂问案。
纷纷抢着‘为民做主’。
众大佬不是没想过蛮横镇压,可已然失了先手,在海瑞高强度为民请愿的情况下,百姓情绪已被点燃,这种时候搞蛮横镇压,结果只有一个——淳安之事立时再现!
应天府不比淳安,届时,海瑞或许会死,但他们也绝对好不了。
海瑞一个举人,一个八品的县丞,与他以命搏命,实在太亏了。
诸大佬气郁至极,却也不得不遵守——幸福者退让。
随着官府积极勤快起来,社会矛盾得到了大幅度减缓……
事态发展到这一步,官府也只能选择公正,不然,百姓出了衙门,还会去钦差行辕。
浑浊已成常态且死气沉沉的官场,随着海瑞到来,清澈起来,也快速流动起来……
其实,前后也只用了半个多月。
半个多月的时间,金陵城内外,乾坤朗朗。
朱载坖想做却不敢做,做不到的事,海瑞做了,且做到了。
结结实实割了一刀大富。
虽然不算狠,也就削了个头皮,却着实让大富的极小一部分财富流向了底层百姓手中。
财富没有明着流向朝廷,可也在无形中减轻了朝廷负担。
随着百姓手头宽裕,这多出来的余钱无论是用来扛风险,还是拿出去消费,都能为朝廷财政减轻压力……
这一波下来,穷苦百姓得了实惠,海瑞收获了同僚的敌视,乡绅的骂声,其实,在诸多百姓心目中也算是毁誉参半。
因为在此次事件中,不少相对富裕些的百姓,利益也受损了。
海瑞以不足够公正的方式,完成了相对较小的程度上的均贫富。
虽然有些不讲理,但要是讲理……也不可能完成这一成果。
于是乎,关于海瑞的负面信息,逐渐流传开来。
在小说业兴旺的当下,写个话本,编些故事,以此往一个人身上泼脏水,既简单,又能起到不俗的效果,而且也很难溯源。
正所谓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真心想搞臭一个人并不难,若是有“上面人”特意关照,就更难找了。
不过,就当下而言,这并不足以搞垮海瑞,因为在此次事件中得到实惠的人,远多于利益受损的人。
对此,海瑞也没多么愤慨,这种事不是今日才有,早在做教谕那会儿,因遵守朝廷制度没给上官行礼,就被人冠以‘标新立异、沽名钓誉’等字眼的头衔。
在官僚的语境中,所谓的‘海笔架’,可不是什么褒义词。
淳安之事发生后,他就被人编排过,如今再被编排,海瑞也多少习惯了。
李青让朱载壡在金陵日报、苏州日报做了澄清,并以《痛恨海瑞的到底是哪些人》为标题,引人深省……
此举在极大程度上,为海瑞挽回了名望。
如此一来,也让李家成了‘叛徒’,成了士绅大富的众矢之的,不过,又奈何?
莫说在应天府,纵是在京师,又有谁能奈何李家?
这才是李家权势正确的打开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