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唤露娘的女子不止成为花魁的缘由成谜,让人费解,就连这出手做的事亦是如此。
他接触到这位名唤露娘的女子时便已听闻她功夫了得,得不少恩客的垂青,甚至不惜为她回家同原配闹和离了。可这几日,门前来往的那些重情义的恩客却一直都是他。坐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各家恩客家的马车到她门前停下,演出一副即便露娘被毁了脸,却依旧深情款款的模样。
梁衍不解她捣鼓这一出的缘由,更不知道外人传的那些对她着迷的恩客在哪里,自己如此扮演对方,怎的也不见对方跳出来否认的。
甚至露娘这脸……他也看的清清楚楚,没有半点被毁的迹象。梁衍想起曾经在大街上见过一次的林斐同那被他相中的温娘子一道出游的情形,老实说同样不施粉黛的模样,这外头传闻肖似温夫人的露娘比起那温娘子哪里只是不如,简直是差的远了。
所以,也不知是怎的传出那传言的,更有甚者,都不曾听人驳斥与否认过。
“我对你怎么成为花魁的不感兴趣。”梁衍摸了摸自己敷着厚厚脂粉的脸,虽说敷了厚重的脂粉之后,自己这张脸看起来也有几分相似那郭家十三老爷了,如此做来是为了演那十三老爷演的更像,可……自己心里清楚,自己便是不用演那些重情义的恩客,也是没办法不敷脂粉出门的了。
那一场原本他以为能偷天换日,可事到临头,都不知道演这一出是为了什么的红白事戏法让他的脸虽说不似那几个被人寻仇的暗娼一般毁的彻底,却也无法不敷脂粉出门了。
虽然那一出戏法表演前自己知道危险,也学着那些技艺高超的杂耍艺人一般做了最好的防护。可……便是他梁衍再如何于表演戏法之上天赋异禀,这等难度的戏法连事先排演一次都没有,直接来,他又如何来得及保护住自己的脸?
事后他十分愤怒,找到露娘质问她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因着自己被毁了脸,见不得人好,便故意坏了他的脸!
露娘却洗净了自己的脸,让他看到了一张完好无损,不见半点损毁的脸。
露娘的脸没毁,可他梁衍的脸却是毁了。梁衍神情木然的伸手抚上自己涂了脂粉的脸,说道:“我这条科考路因着你这一出戏法是彻底绝了。”他梁衍虽然毛病不少,外人口中也常骂他偏执、好面子什么的,可脑子说到底也不是木头疙瘩做的。
虽然事前自己接连遭遇变故,那不断的受挫与催债人上门催债的手腕更是逼得他接近崩溃。便是这等时候,露娘上门给了他一条活路。她自称是仙人指路,可以让他逆天改命。
彼时自己什么能抓握的都没有了,对这所谓的“仙人指路”“逆天改命”什么的话也早已麻木了,毕竟这么些年同那群神棍打的交道够多了,便是再傻,那些神仙临凡的话术听的多了也早已耳生老茧了。
“我没钱。”跌坐在被催债人打砸过后的院子里,梁衍木然的说道。
原本以为这三个字足够打发这等上门的神棍了,不想露娘却道:“我知道你没钱。”
彼时她的身形裹在厚厚的黑色狐裘麾之下,整个人都隐在月色里,看不真切,她道:“我不要你的钱。不止不要你的钱,还会送你一场逆天改命的机会,却不知你想不想要。”
这话梁衍根本没放在心上,只是随意的敷衍了一声“哦”以示回应。
这样的敷衍,露娘这等烟花地里出来的女子当然听得懂,对此只笑了笑,道:“你眼下没什么钱,上门催债的又催得紧,我告诉你个法子,保准能得一笔钱,先缓了这燃眉之急再说。”
于是,便有了皇陵前的那一幕。那姓郭的二世祖的反应一如露娘说的那般精准,当真拿银钱砸了他。虽说被辱了一通,可这等屈辱经由这些年的不断挫折与催债人的责骂,于他而言早已不痛不痒了。甚至非但不痛不痒,心底里还隐隐生出一股微妙的心思来。
这心思既有对这等二世祖出手拿银钱砸人,自己占了大便宜的窃喜,又有种无端生出的嫉恨以及愤恨来。
凭甚都是功臣之后,他能过的这般潇洒?
而后就是浑浑噩噩,走到迷途巷这里,突然响起的唢呐声让他一惊,没想到露娘竟连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将他拉上了戏台,他虽听了露娘所言身边带着配合的事物与戏法道具,可到底猝不及防,再者那几个酒鬼又已然过来了。
其实那近在咫尺的火焰燃起时,他曾想过退却的。可事到临头,不知怎的,竟是头一昏,直接配合了下去,而后……便是落子无悔。
他借着郭家二世祖砸下的银钱还了那笔大债,却也由此……什么都没了。
其实这几日自己在露娘这里过得很好,露娘虽是烟花女子,却不缺银钱,他自出身起便不曾享受过似这几日这般精细的吃穿用度。
可……梁衍伸手胡乱的擦了擦眼里溢出的眼泪。他眼下过的如此之好,却是……过往的什么都没了。
身份没了,这当然还能重新拿回来,可又要如何对外解释这些稀奇古怪之事?那一具不知哪里来的尸首又要怎么解释?毕竟人证物证俱在,有人亲眼看着他配合了这一出,会有多少人相信他事先当真不知情?只是浑浑噩噩的被人推了出去?
不止身份没了,脸……也毁了。
脸毁了这件事自是重要的,看两旁宅子中日夜歇斯底里哭嚎的那几个女子便知道了。他梁衍虽不似烟花女子般靠皮肉吃饭,可这么多年也只读了些书,所能倚仗的翻身途径也只有科考这一条路了。只是眼下的自己却即便是当真被老天砸下天赋与运气,考中了名次,自己这张脸……又如何进的了仕途,光耀门楣?
大荣科考虽说不曾规定考生美丑,可身体残缺以及被毁了脸这种事……若非情形特殊,是不被允许参加科考的。
他梁衍的读书本事实在是没到那等能让朝廷特意大开方便之门的境地,甚至寄希望于科考取得名次这种事还要靠几分运气。
是以他当然明白眼下自己这张脸毁了,也等同是将科考这条路彻底绝了。
拿袖子擦着眼里不断溢出的眼泪,看坐在软榻上的露娘随手捏了一颗手边白玉骨瓷碟中的甜糕送入口中,一口糕点配上一口茶水,只是与寻常人糕点配茶水的吃是为了防止自己被噎到不同,露娘是因为嗜甜坏了牙,吃甜糕易牙疼的缘故。
可她又实在控制不住吃那甜糕,于是一口甜糕入腹,配一口茶水漱口以减轻牙疼的痛苦罢了。
看着吃了甜头却牙疼不已的露娘,梁衍擦着自己眼角的眼泪,只觉得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眼下的自己吃穿用度有露娘养着,总算是过上了好日子。明明尝到了甜头,却痛苦的厉害,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那些被他抱怨了多年的过往与身份一朝之间被尽数拔除,他没了梁公后人的身份,不会被人指责门第破落,不用硬着头皮清明祭祖时同那些权势犹在的功臣之后一同祭祖,感受那天差地别的不同境遇,也不用再操心家里田地的租赁之事,更不用面对催债人上门了,甚至连那明明读不进去还要硬读的书也不用读了。
那些往日里他喝醉酒之后常抱怨的烦恼连同他这个人一道被他一夕之内尽数丢弃了出去,换来的是露娘的亲自供养,每日只消坐着马车来回跑几趟,演一演戏便成了。
明明没了烦恼之事,可他为什么这般痛苦呢?梁衍闻着近在咫尺的那股熟悉的香粉味,想起自己那日明明想退却离开,却不知怎的,头一昏,上前落子的瞬间也闻到了这股熟悉的香粉味道。
他想质问,却不知,也不敢开口。落子无悔!这四个字原本能约束的只是那些坚守承诺的君子。他梁衍是这样的人吗?或许年幼读书时,觉得自己当真有本事能凭借自己光耀门楣,重振先祖昔日荣光时,自己是君子。可这么多年下来,在皇陵门口为了解决那逼近的债务而讹了郭家兄弟之时,自己身上那所谓的君子包袱便已被尽数丢了出去。
所以他梁衍已不是君子了,那落子无悔四个字其实也根本制约不了他。翻脸不认账这种事他梁衍是做得出来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就似那日皇陵门前自己豁出脸面做的那些事一般,不认就不认了,又能拿他怎么样?
可面前这个踩着无数天生美人脸的女子登上花魁之位的中人之姿的女子却只在一瞬之间便让他陷入了这等落子无悔的境地。
看着眼前哼着歌,一边吃着甜糕一边喝茶水漱口的女子,梁衍只觉得眼下自己坐着的地方实在是烫的厉害,好似坐在那滚烫的油锅之上一般。管他梁衍是不是君子,对面这个女子都用自己的法子逼得他不得不落子无悔了。
想起每日坐着马车跑来跑去之时听门口纳鞋底的妇人们骂“迷途巷里的狐狸精手段了得,让人深陷迷途而跳不出来”的那些话,梁衍的眼泪簌簌的落了下来,也是直到此时方才明白这巷子为何取名迷途巷了。
那一晚,他站在迷途巷前的桥头之上,当真是在不知不觉间彻底陷了进来。甚至陷落的瞬间都不知道自己陷进来了,那陷落的瞬间是糊涂的,迷糊的,可之后却是越来越清醒,越发能想明白自己这些时日的种种境遇,也越发看清了自己究竟是如何突然陷落的。
落子无悔,他梁衍不好色,原本以为对他这等不好色的男人,这迷途巷里的狐狸精的手段不能耐他如何。可一想起被这香粉迷魂而下意识落子的那一刹那,他的眼泪便控制不住的溢了出来。
他就在露娘面前疯狂擦拭着自己的眼泪,这些举动吃着甜糕喝茶水的露娘当然看得到,却并未理会。
也是!这有什么好理会的?明明知道香粉有问题,自己那落子的一瞬是迷途着了道了,露娘也知道他已想明白是香粉的问题了,这样着了道的落子又能有几分是真心的?可那又如何?他敢质问吗?便是质问,露娘会回答吗?便是露娘心情不错愿意回答?自己能起身拂袖离开吗?
还怎么离得开?他的身份和脸都毁了啊!梁衍的眼泪越流越凶,初时撞入这等被人供养,不愁吃穿的温柔乡中时还有些惶惶不安,觉得自己何等何能,怎的无端走了这等大运了。好日子就这么白白送上门来了!却忘了这天底下哪里来的白得的好处?似郭家兄弟那等花钱不眨眼的人给钱都要他赔上一只折断的手外加令先祖受辱方才肯放过他,似露娘这等迷途巷里的花魁又怎么可能是好相与的?
眼下还只是个开始,他全然不知道露娘接下来要做什么。想起自己在皇陵面前拿到银钱的那一刻还心存侥幸,想着自己又不好色,又不要名声,能翻脸不认,不做君子做个真小人,这露娘又能拿他怎么样。却不曾想,自己这想做小人的举动还来不及实施,对方便已先一步抢了他的道,使手段逼他落子,而后一把将他拖进了迷途巷中。
不想做君子想做小人,却发现即便是做小人,同是上不得台面、不守承诺,出尔反尔的恶人之间的争斗,对方的手段也远比自己厉害的多了。
看着那包近在咫尺,放在精致妆匣盒子里的药粉,梁衍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这是什么?”
“自然是我的宝贝了。”吃着甜糕用茶水漱口的露娘说着瞥了眼梁衍,无视他那被眼泪冲花的脂粉,伸手一指,指向了巷道口,“可听到巷口那些妇人唤我什么了?”
想起巷子口坐着的嘴碎妇人们的那些粗俗的谩骂,梁衍动了动唇,喃喃道:“她们唤你……狐狸精。”
这话一出,便见露娘捂着嘴吃吃笑了出来:“我最喜欢看她们这般骂我狐狸精的模样了。”露娘笑着说道,“她们家里的那些男人我可看不上!所以也不知同我哪里来的仇怨,骂我骂得这般狠!其实说到底,就是嫉妒我呢!”
看着面前姿色只是清秀的花魁露娘,梁衍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听那厢前一刻还笑的花枝乱颤的露娘突地将脸上的笑容一收,神色淡淡的说道:“那些个妖魔鬼怪的故事没看过?”露娘哼了一声,说道,“我既是狐狸精,这手边的还能是什么?自是迷魂汤了!怎么?你还想要再尝尝吗?”
梁衍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想起素日里他打过交道的那些从未见到法力起效的神棍们口中嚷嚷的那些精怪们。
“被灌了迷魂汤的那些人就似丢了魂一般,全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些施展法术的神棍们说道,“所以不要胡乱走夜路,免得遇到山精野怪失了魂,一旦失了魂,要找回来可难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