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夏洛特所打听到的那样,此时教皇和罗马教廷的高层,正躲在加埃塔的一座城堡里避难。
现在的教皇庇护九世,日子确实极其不好过。
席卷整个亚平宁半岛的狂风,在罗马汇聚成了一场空前的暴风雨。
当西西里动乱的消息传到罗马之后,热心于自由和民族主义的罗马市民也坐不住了,他们走上街头游行,要求在教皇国实行社会改革、废除等级和种族歧视,建立民主政府、以及对镇压意大利人的奥地利宣战。
这些要求,庇护九世怎么可能答应?于是,面对越发动荡的局势,他选择了走为上计。
他化装为普通神父逃离罗马,带着自己的教廷高层亲信们前往两西西里王国避难。
在教皇最后,一位主教卡洛·穆扎雷利迫于革命者们的压力,组成了留守政府,随后颁布了一些自由化的新法令,而教皇则拒绝承认这个他没有授权过的“非法”政府,并且宣布自己在流亡地组建了新的教皇国政府。
于是,教皇因为自己顽固的立场,被罗马市民敌视。
对抗逐渐升级,最终控制了罗马的上层市民和知识分子们,决定抛弃教皇和他的统治机构,另起炉灶,建立一个以罗马为核心的共和国。
很快,市民举行了自从两千年前的那个共和国以后的首届自由选举,组成了一个制宪会议,年满21岁的男性都可以投票。而后,制宪会议宣布成立罗马共和国,以三人执政委员会为元首,教皇仅保留宗教领袖的地位。
这个罗马共和国的宪法宣布宗教自由,给予犹太人平等地位,废除死刑,还取消了许多教廷设置的苛捐杂税,提高底层民众福利。
为了加强自身的防御力量,他们邀请着名的意大利民族主义爱国者加里波第前往罗马,组建了一支名为“意大利军团”的志愿军,作为新生的罗马共和国的防卫部队。
就这样,“罗马共和国”,以一种令人惊讶的方式,堂堂复活了。
哪怕在一年之前,也没几个人能够想得到,世界基督教的中心,信仰的“永恒之城”罗马,有一天居然会成为“革命”的中心呢?
民族主义者和自由主义者们对此欢呼雀跃,守旧的贵族和宗教人士,自然对此恨得咬牙切齿。
教皇和他的亲信们,对此不光怀着愤怒和仇恨,还带有深深的恐惧。
罗马上千年来都是教廷的老巢,除了极少数时间段之外,教会的组织核心和精神图腾都在罗马,现在如果罗马人抛弃了教廷,那么教廷还有何处可以容身?就算有地方可以收留,教会的声威也势必会进一步衰败,再无复兴的希望。
而且,更现实的问题是,他们逃窜的地方加埃塔,离罗马其实并不远,就在国境线的附近。
也就是说,如果罗马城内组织一支志愿军前来攻击或者绑架教廷的话,现在已经惶惶不可终日的卫兵们,恐怕很难阻挡。
所以,教廷高层都认为,加埃塔现在已经不安全,必须要寻找更加安全的栖身之处。
他们试图和两西西里王国的政府交涉,然而,此时这个王国日子也非常不好过,不但西西里岛爆发了大规模动乱,就连首都那不勒斯的局势也一样危机四伏,波旁王室就算有心支持教廷,但恐怕也拿不出资源来真正地帮助教廷了。
焦头烂额的教廷高层们,在私下里的商议当中,都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了“域外大国”的身上。
所谓域外大国,无外乎也就是法兰西和奥地利了。
毕竟,经过宗教改革之后,如今的基督教世界早已经四分五裂,列强当中英国信仰圣公会,普鲁士信仰路德宗,俄罗斯更是重量级,它信仰的是已经分裂了千年之久的东正教,他们不对罗马教廷的倒霉事幸灾乐祸就已经算是客气的了,又怎么愿意为了帮助教廷反攻倒算而出人出力?况且就算想要出力,他们的距离也太远,短时间内也提供不了什么帮助。
也只有这两个天主教大国,才有帮助教廷的能力和动机。
而这两个国家自古以来就对意大利垂涎三尺,为此多次爆发战争,互有胜负;教廷则借助自身的筹码,在两国之间不断地拉一派打一派,把反复横跳的游戏玩了几百年,有着丰富的“卖身”经验。
不过,现在的情势和过去又有所不同了。
在过去,法国和奥地利确实算是分庭抗礼,势均力敌,然而随着哈布斯堡帝国最近一个世纪以来的下坡路,两个国家之间的差距已经变得非常明显。
更何况,奥地利现在也深陷动乱泥潭当中不可自拔,它的统治者们必然是把平定国内叛乱放在首位,短期内是不可能对教廷的事情感兴趣的。
环顾四周,能够指望的域外大国好像也只有法国了。
可是,法国真的会帮忙吗?虽然拿破仑二世和教廷表面上关系还不错,保持了应有的礼节性来往,但所有人都还记得,当初拿破仑一世皇帝和庇护七世教皇闹得有多么僵,开除教籍、囚禁教皇的事都搞出来了。
更可怕的是,在这次革命浪潮当中,留在罗马的波拿巴家族成员(吕西安亲王的后人)也深度参与,他们支持革命,吕西安亲王的长子夏尔·吕西安·波拿巴甚至还当选了共和国议会的议员。
波拿巴家族的成员在罗马高喊共和国万岁,这到底是不是巴黎那位波拿巴皇帝的意思?
尽管大多数人都觉得应该不是(毕竟吕西安早就和拿破仑闹翻了,两个分支之间的关系也一直都不怎么样),但仍旧免除不了瓜田李下的嫌疑。
正因为恐惧和迟疑,所以在躲到加埃塔之后,教廷众人们都有一筹莫展的感觉,所有人都有无数个想法,却谁也无法行动,更加害怕接踵而至的更大灾难。
而此时的夏洛特,已经悄悄地来到了这座小城当中。
虽然她暂时混不进教廷高层们躲避的城堡,但是她已经从这里混乱的局势、以及四处流传的各种传言和流言当中,大致猜测到了此时他们的心态。
迷茫,恐惧,如同惊弓之鸟一样,而这样的人,是最渴望得到一根救命稻草的,无论希望多么渺茫,他们都想要抓住。
而这正是她所需要的局面。
现在的她就要想办法,把帕尔马和芙宁娜的消息传递到教皇的面前。
她也不是没有办法。
她是波旁正统派保王党的成员,而这个政治派系,自然和意大利的波旁分支家族有所联系,夏洛特甚至本人都跟着长辈来过意大利,觐见了一众王国的官员。
而正好,眼下就有一位她认识的年轻官员,正驻扎在此地,充当那不勒斯政府和教廷的临时联络官之一。
就在一天晚上,年轻的洛伦佐·迪马里诺伯爵收到了一张不起眼的便条,然而这内容却让他大吃了一惊。
他连忙让人,将等候在外的一位年轻女子带入到了自己下榻的旅馆当中。
“夏洛特小姐?居然真的是您……”看着面前这位美貌的金发女子时,洛伦佐还是有一种如坠梦中的感觉,“您怎么在这种时候跑到这儿来了?我好久没听说过您的消息了。”
夏洛特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这段时间消失是因为之前潜入国内的时候不慎失手被夏露擒获,她只是板着脸淡然回复了一句,“之前我去执行秘密任务去了,现在才来得及过来。”
对于夏洛特的说辞,洛伦佐倒也不以为奇,毕竟这样的反贼组织,随时有点秘密任务也非常正常。
而且,他也不想多问,毕竟,明面上,两西西里王国不可能(或者说不敢)支持法国保王党的行动,他知道的越多越可能给自己惹火上身,还不如就当成一个普通的外国朋友相处。
“那您是为了教皇陛下而来的吗?”定了定神之后,他又问。
这当然是显而易见的事实,毕竟这个小地方,如今也只有这点东西能够吸引来夏洛特这样的人了。洛伦佐也只是为了试探一下对方的来意而已。
夏洛特也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
“没错,我就是要您帮我传递消息给教皇陛下和他身边的人。”
“什么消息?”洛伦佐又问。
夏洛特知道,自己既然想要对方帮忙传递消息,那就不可能对他保密,而且这个年轻人狡猾精明,跟他玩弄什么欺骗手段根本没有意义,
还不如敞开了说话,这样还能够更加让他了解情势。
“帕尔马的邦君芙宁娜殿下,如今已经平定了本邦境内的动乱,但是她深知,不铲除祸乱的根源,那么自己不可能独善其身。所以,她希望能够和教皇陛下联系,共同商讨怎样平定如今席卷了整个罗马的动乱……而且越快越好。”
洛伦佐没有说话,而是用震惊、疑惑的眼神注视着夏洛特。
不是他没搞清楚状况,而是他太清楚状况了。
帕尔马是个小邦,它能自保就已经算走运了,哪有什么能耐平定罗马?所以芙宁娜的底气,只可能来自于她的母国法兰西。
要说这个也不足为奇,可是……夏洛特不是保王党吗?你怎么替波拿巴家族的人传话了?
“你……投靠了波拿巴家族?”沉默了许久之后,他小心翼翼地问,同时戒备着对方。
夏洛特就知道对方会是这种反应。
哼,夏露,我为你一句话,承担了多少压力!你要是有点良心到时候就好好谢我吧。她在心里说。
而她也为这个问题早就准备好了说辞。
“我没有投靠波拿巴家族。只不过你也知道,我从小是在法国长大的,我和芙宁娜殿下多少也有点交情,在这个动荡的时刻,她求我帮忙传个话,而我觉得眼下也不是在乎什么派别之争的时候,所以就答应了这个请求。”
说到这里,她又加重了语气,“现在整个欧洲都在动乱,而意大利则是其中最混乱的地方,这种混乱不能持续下去了,罗马都已经出现了共和国,接下来是哪儿?如果任由这种瘟疫蔓延下去,还有谁能够独善其身?
法国的恩怨我们会在法国继续,但是在意大利,如今已经不是讲究派别的时候了,我们必须拯救教廷,拯救摇摇欲坠的秩序。说得直白一些,如果非要选择的话,我宁可站在波拿巴一边,也绝不和那些暴民为伍,他们当年杀了我曾祖父,如果放任不管的话,这些事也会轮到你和你的国王头上,好好想想吧!”
被夏洛特这么一说,洛伦佐的脸色顿时一白。
身为贵族,身为前途无量的青年外交官,他当然知道,眼下自己和王国面对的局面有多么凶险,如果任由革命蔓延的话,夏洛特的话可能还真的不是危言耸听。
不过,他毕竟经过良好的训练,所以在表面上还是维持着基本的镇定。“那您是希望让教廷和芙宁娜殿下合作吗?兹事体大,这么重大的事,我需要让国王陛下来决定此事。”
“都这个时候了,您还在拖延,难道您觉得大家还有很多时间吗?”夏洛特不耐烦地问,“与其等着那不勒斯磨磨蹭蹭地做决定,做出它根本无力执行的政策,还不如让教皇自己来决定罗马的命运。您应该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什么,没有法国人出手的话,你们拯救不了罗马,甚至连自保都非常困难——”
夏洛特的话戳中了洛伦佐的痛处,他想要反驳,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正当他心里难受的时候,夏洛特又继续说了下去,“我知道你很为难,我也不想给你添麻烦,我只是希望你暗地里传达一个消息而已,不需要您多做什么。以您的聪明,没有人会因此来责罚您的——而且,客观上,您是在帮助您的国家,在拯救神圣的秩序,这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说完之后,她又下了最后一剂猛药,从自己的钱包里倒腾出了一张支票,放到了洛伦佐的面前。
“这里有十万法郎,是罗特希尔德家族的银行开具的,您可以在那不勒斯兑付,如果您害怕风险之后,以后可以在巴黎、伦敦或者任何一个有分支机构的地方兑付……只做这么一点事,平白就能拿到这么多钱,您这样的聪明人应该不会拒绝吧?”
就在那一瞬间,夏洛特在洛伦佐的眼睛里看到了贪婪的光,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是这已经够了。
哼,这些见利忘义意大利人……她在心里不屑地冷笑。
这些开销夏洛特都会记在账本上,等到时候会跟芙宁娜报销的,她可没有兴趣为了波拿巴家族的事花自己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