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震这话的确让祁翀心中一惊,虽说他给了内阁筛选奏疏的权力,无关紧要的奏疏内阁可以自行处理,不必全部呈送御前,但是一个月就有一百多份奏章根本没有告知他,这还是让他出乎意料。
只是,内阁制度是他自己定的,如今出了疏漏他也不能立马认账,尤其是今日这个场合,可不是纠错的好时机!祁翀的目光再次投向了杜延年,似乎在等待他一个解释。
果然,杜延年微微躬身不慌不忙道:“陛下,这些奏章都是反对新政的,要么说不该开乡庠,不能人人都读书;要么说新律准许妇人提出和离、禁止父母强制婚配等,便是有违三纲五常云云;还有反对商贾参加科举的、反对释奴的等等。臣以为,这些言论与国既无益处,又兼偏颇狭隘,臣身为首辅,自然应当为陛下涤除这等无稽之谈,以免陛下为这些无益之论过分劳神。”
“好个‘无益之论’!那我倒要问问杜相了,何为有益、何为无益?难不成对了你杜相的胃口就是有益,否则便是无益吧?”元震反驳道。
“不是对不对我的胃口,是是否与国有利!于当下而言,陛下所推行的新政便是利国利民之举,反对的一律都是无益之论!”
“陛下!臣记得陛下曾有旨意,朝野官员皆可对新政提出意见,并上疏内阁。然而,若杜相将百官提出的意见全部视为无益之论,那么提与不提又有何区别呢?杜延年此举与抗旨何异?臣请陛下治其大不敬之罪!”
“元阁老这罪名扣的未免大了些!”杜延年冷笑道,“只是元阁老怕是理解错了陛下的旨意!陛下的意思是新政刚刚实施,难免有百密一疏之处,朝野官员对于新政的不足之处皆可提出建议以弥补其漏洞,而非让尔等反对新政!天子言出法随,岂可随意非议?”
“那照杜相的意思,若新政本身就是错的,百官还不能进谏了吗?”眼看很难在言语上压过杜延年,元震有些恼了。
“天子圣明,从未阻隔百官进谏之路,但进谏也要言之有理才行!”
“说到底,有理无理还不是你杜延年说了算?陛下又何曾知晓?这哪是天子纳谏,这分明就是你杜相纳谏!魏王、隋王所为也不过如此吧?”
元震这一句诛心之论若听在别的皇帝耳中,恐怕杜延年不死也要死了!即便祁翀心里有数,眉头还是微不可察的皱了一皱,朝堂中顿时陷入一片沉寂!
杜延年此时也无法镇定自若了,索性撩袍跪倒,大声道:“陛下,臣一片丹心,不惧人言!若百官皆以为臣有二心,不堪首辅之任,臣情愿请辞,以安百官之心!”
杜延年这一招以退为进,将难题抛给了正宪帝。祁翀故作轻松,微笑道:“元阁老不过是气话而已,杜相怎么还当真了?朕不疑杜相,尔等谁疑?”
正宪帝如此表态,就连元震都不好再说什么了。
“杜相请起!咱们继续聊!呃——光听你们二位聊了,其余诸公有何高见啊?乔公、二位王公,你们怎么看?”
乔履谦眉头紧皱,颤颤巍巍,一副站立不稳的难受样子,根本顾不上说话。王丘一怕又被人说“朋党”,自然也是不愿开口。王彦鸾则是犹犹豫豫,欲言又止。
祁翀见状忙道:“来人,赐绣墩!诸公都坐下慢慢说吧!上茶!”
一盏热茶入腹,殿上的氛围缓和了些,不似刚才那般剑拔弩张了。祁翀趁机点名:“士美公!”
王彦鸾一惊,忙放下茶盏站起身来:“臣在!”
“今日在场诸公,你和元公的履历是朕最欣赏的!你们都是从县官做起,历任州佐官、刺史、安抚使属官直至封疆大吏,最符合朕心目中履历完整的标准,所以朕对你期待颇高!你入阁也有些日子了,不妨说说你的看法吧!”
王彦鸾忙道:“陛下,微臣入阁较晚,资历尚浅,于朝务亦不甚精通,故而不敢妄言。不过陛下既然见问,臣便谈两句浅见,若有荒谬之处,尚乞陛下恕罪。”
“不必自谦,直说便可。”
“陛下,就适才二位阁老所争之事而言,臣以为元阁老之见并非毫无依据。哦,臣不是说怀疑杜相有什么非分之举啊,臣是觉得由内阁来判断百官谏书是否应当呈于御前,确有不妥!
陛下深恩厚信,将施政之权委于内阁,则内阁阁令往往便与诏令无异。天下万民分不清天子诏令与内阁阁令的区别,就算百官也往往以为阁令便等同于诏令。故而,百官对阁令不满,便以为是天子诏令之误,冒死上谏以尽为臣之本分,殊不知其真正所谏者实为内阁阁臣,甚至可以说就是内阁首辅!
倘若说内阁阁臣、尤其是内阁首辅——哦,臣不是说杜相啊,臣只是泛泛而谈——内阁首辅私心过重或刚愎自用,不愿听从谏言,则这些谏言的确是到不了御前的。尤其是弹劾首辅的奏疏,若被私藏,天子岂知?长此以往,天子闭目塞听便是在所难免了!臣姑妄言之,对与不对,请陛下圣裁!”
王彦鸾说完缓缓落座,祁翀不便表态,便将目光投向了乔履谦和罗汝芳。这二人都是担任过次辅的,显然不可能没有注意过这个问题,尤其是乔履谦,他曾经暂代杜延年主持过内阁,最有资格来评价王彦鸾这番话。
果然,乔履谦捋了捋花白胡须,点头道:“王士美之言算是持正不偏,如今内阁首辅权柄过重,若所任非人则恐为大患。臣此言也是对事不对人。”
罗汝芳没有表态,但他与杜延年关系匪浅,此时没有偏帮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杜延年终于坐不住了,站起身道:“陛下,臣以为王阁老、乔阁老所言在理,此事确为内阁阁议之制的漏洞,请陛下权衡利弊,善为处置。”
正宪帝从善如流,当即问道:“那杜相以为当如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