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崇德殿前鸦雀无声。慕语迟气定神闲地站着,右手自然地落在了易向阳脑后的穴位上。到底是跟慕语迟相处得久了,谢轻云内心的震惊并不像旁人那般剧烈。他轻咳一声,适时打破了令人难耐的沉默。
简寒枝收回僵直的目光,按下心头千般滋味,单膝跪地,对着慕语迟低头抱拳:“掌门训诫,寒枝必当谨记在心!”
“我是不是说过不要行跪礼?怎么你们一个个的都记不住呢?我这个掌门说话也太没分量了吧?”慕语迟无比怀念月侍的令行禁止,但她没办法把这种情绪表达出来,因为这些人不是月侍。“你我关系不靠这些虚礼维系,以后切莫再跪了,我不喜也怕折寿。再有,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不是训诫,不过是几句闲话罢了。简寒枝,别忘记我们的约定。三年为期,只要你的成绩够亮眼,我就一定能送你登顶。咱俩可击掌为誓。”
简寒枝看了眼慕语迟亮出的手掌,受惊似的躲到了谷雨身后:“大可不必!”
自省堂堂主苏广白上前一步问:“请教掌门,简师兄私自修魔族术法一事该如何定夺?”
“以苏堂主之见,该当如何?”慕语迟不甚在意地问,“不如这样,大家说说各自的看法。对错都没关系,就当是闲聊。别跟我说宫规,那玩意我比你们熟。我想知道的,是你们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谢轻云知道这个问题过于敏感,自己不方便参与其中,找个借口出门吹风去了。
简寒枝率先道:“修炼折腰术只需要以活的灵物为祭,不会伤及人命。修了便修了,并无不妥之处。”
苏广白略作沉吟:“话虽如此,就怕此事走漏了风声,引得有心之人宣扬。到时候必然惹来流言蜚语,于碧霄宫的声誉不利。如何周全,还需各位从长计议。”
简寒枝哼道:“仙界修炼魔法的大有人在,不过是藏得好没被人发现罢了。那些人都活得好好的,为何偏偏我碧霄宫的人要遭受指责?”
有人道:“修仙之人应当仁慈博爱。以活物为祭,到底是伤了性命,有违天道。”
谷雨道:“这话好笑。摘星时,在无涯岭捕杀的不是活的灵物?怎么,试炼时杀得,个人修习时就杀不得了?”
有人道:“试炼的时候杀的都是凶兽。简师兄杀的也都是凶兽么?”
“自然。我并非歹毒之人,不会为了修炼就滥杀无辜。”简行之的话说得很诚恳,“不管怎么说,背地里修炼折腰术是我不对。如果因此而让碧霄宫蒙羞,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有人道:“有什么可惩罚的?同一种行为,没道理甲被赏乙被罚。”
众人各抒己见,最后分成了两派——有罪派和无罪派。十二亲传弟子没参与讨论,看他们的神色便知其立场。方星翊见讨论得差不多了,便让众人安静,听听慕语迟的看法。
采薇绕过人群,将一盅香气扑鼻的食物递到慕语迟面前,低声道:“季总管让你趁热吃。”
慕语迟伸头一看,顿时一个激灵,眉头也跟着皱成了一个元宝:“不吃!端走!谁爱吃谁吃,反正我不吃!”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盯上了那个漂亮的瓷器,恨不得盯出一个洞来,好看清楚到底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东西竟让这位敢跟别人赌命的掌门生出了些许怯意。采薇的嘴皮动了动,到底是什么也没说,端着小盅回味千堂去了。
“吓死本公子了!”慕语迟拍了拍心口,长长地松了口气。回头看见众人满脸好奇,她熟练地露出一脸欲盖弥彰的笑。那染了笑意的眉,猫一样眯着的眼和因为不好意思而轻咬着唇角的小虎牙,让她显得狡黠又生动。
方星翊心如雷动,强作镇定地将目光转向别处,心里的小人欢呼雀跃后又磕头求饶。他闭目凝神,将胡思乱想的心绪拼命往回拽。蓦地,一个细如蚊蝇的声音在他耳边道:“你说有没有可能她是妖精转世?就是那种智慧与才能并存,美丽又可爱,让人怎么也爱不够的妖精。”他一惊,睁开眼时目光清明,不见半点情思。对着似笑非笑盯着他看的谢轻云,他的眸子里都是不解:“你在说什么疯话?”
谢轻云还回去一个更为迷茫的眼神:“谁说什么了吗?我刚回来,没听见。”他递给慕语迟一封信,正色道,“这是子舜上仙刚派人送回来的。信使说那边一切都好,勿念。”
慕语迟将信放到一边,看看天色道:“你们是继续,还是休息?”
简行之抱拳道:“休息之前,还请掌门明确对属下的处罚结果。”
“我以为刚才的讨论已经说明问题了,还谈处罚什么?还有,你们是不是忘了昨天比赛开始前我说过的话了?那我再重复一遍。”慕语迟双手叉腰,脸上挂着又痞又匪,得意又张扬的坏笑,“做人呢,第一要紧的就是不可心胸狭窄,嫉贤妒能,毫无容人之量。千万不要自居仙门正统就觉得老子天下第一,把旁人都小瞧了。这‘正邪’二字,与人性‘善恶’一样,原本就很难分。正派弟子若是心术不正,包藏祸心,便是奸邪之徒;邪道中人只要光明磊落,一心向善,便是正人君子。所以,我不管你们来自何方,出身何处,修的是魔法还是妖术,用的是刀还是枪,善用毒还是善耍鞭,只要你们惩恶扬善,俯仰无愧,我就无条件支持支持你们,与你们并肩作战。反之,即便你们出自名门望族,修仙法习剑道,可是口头上仁义道德,私底下胡作非为,我也绝不姑息!以后行走在外,你们尽管施展自己的本事,昂首挺胸地做人。有本公子在,没人能拿你们怎么样。倘若遇上了危险,无论是阴谋阳谋,明枪暗箭,还是毒药迷香,陷阱罗网,只要能保命就使劲朝对方招呼。敢在我碧霄宫的头上动土,弄不死他也要撕他一块肉下来!可千万别畏手畏脚,瞻前顾后的丢人现眼!我宁可你们打赢了,我掏私房钱给对方赔汤药费,也不愿你们打输了别人给我银子花,记住了?我十三公子是很要脸的人!要是你们敢让我丢脸……哼哼……”她把手指捏得咔吧响,笑得阴森狰狞,“我就把你们一个个揍成爹妈不识的大猪头!还要掏光你们的银子买回丢了的面子,补偿我受伤的心!”说着说着,又抹了两把根本不存在的眼泪,哭唧唧地道,“我可是凶恶残暴,臭名昭着的十三公子啊!我的人怎么能让别人欺负了去!你们不蒸馒头也争口气啊!”
再一次,现场一片静寂。良久之后,不知是谁没忍住,噗地笑出了声。下一瞬,笑声肆意飞扬,充斥在飘着花香的天地间。有那禁不住的,流着眼泪,捂着肚皮直喊疼。
慕语迟无辜地看着一众师兄师姐,两手一摊:“我啥也没做,与我无关。”她由着众人笑闹打趣,拆了信逐字逐句地看:“子舜师兄说,师父已入轮回道,将投胎在有福之家。待处理完后续事宜,他就回琅寰山。”说罢垂眸静坐,藏起了眼底浓得化不开的黯然。
她这一瞬的变化只有离她最近的易向阳看见了。他自知没有安慰她的立场,却又不忍看她伤怀,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恰在这时,采薇又端着那只小盅来了,后面跟着面色不善的季谨。他暗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掌门,你不躲一躲吗?”
慕语迟闻言抬头,在季谨看见她前泥鳅似的朝个子最高的庄羽身后躲去:“大师兄救我!”
庄羽站的笔立挺直,忍笑道:“师父没告诉你,季总管出马谁说情都不好使?”他边说边偷偷对季谨比划手势,生怕对方不知道他身后藏着一个人。
慕语迟缩得像只鹌鹑,嘀嘀咕咕道:“师父说他难缠了,可是我没想到这么难缠。怎么还追上门来了……”一语未落,后脖子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揪住了。慕语迟吓了一跳,惊讶地抬头看去,然后就对上了一张慈眉善目,鹤发童颜的脸,“季……季爷爷!您老怎么过来了?”
季谨拎着她走出人墙,指着那小盅道:“刚温过,吃了!”
慕语迟反手去掰季谨的手,哼哧哼哧抗议:“松手!我又不是小猫小狗,您别这么拎我!”
“拎你怎么了?犯法?凌玥小时候挑食到处藏,我也这么拎了他走,他哼唧了吗?你这小不点,人不大胆子不小,竟敢拒绝吃我做的东西!你可知,这碧霄宫上下所有人每顿吃什么喝什么都得听老头子我的!你可知,这汤里的蛋是灵鸟蛋,煮蛋用的汤是多种药材熬制而成,调料有补血益气的功效,每一样食材都是针对你的伤特意添加进去的。你凭什么嫌弃它?”
“哈?师父也被您这么拎过?”慕语迟立马松了手,很是无所谓地道,“那没事了。您愿意拎就拎,想怎么拎就怎么拎,反正我又不是丢脸第一人。”
谢轻云暗笑:这神奇的关注点,一准把这老头带偏了。
果然,就见季谨愣了愣,松了手:“被我拎很丢脸?”
慕语迟一本正经地道:“不,不丢脸!荣幸之至!只是这蛋我能不吃么?”
“长得瘦,想得美!”季谨捋了捋雪白的胡须,指着众人慢悠悠地道,“你是掌门,你不吃东西,他们哪有心情吃,都得陪着你挨饿。以后啊,这就作为味千堂的新规矩定下了。”
慕语迟瞪大了眼:“怎么还带连坐的?有没有天理了?”
“在味千堂,老头子就是天理;味千堂的事,老头子说了就算。别废话,你就说你吃不吃吧?”季谨的心情很好,笑得像个老寿星,“不吃的话晚上那顿饭可就省下啰!”
“我吃!我吃还不行吗?”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慕语迟垂头丧气地闭着眼睛囫囵吞蛋,末了还把汤喝得一滴也不剩。她把空盅塞进季谨手里,恶狠狠地道,“我吃完了,晚上我要点菜!”
“今天不行。晚餐的菜已经备好了,只能明天再说了。”季谨背着手,带着憋笑憋得头也不敢抬的采薇离去,“看在你不浪费的份上,你那声‘季爷爷’我就受了。爷爷说话孙女都得听,不然就是不孝。知道吗我的乖孙女?哈哈哈……”
“啊……”慕语迟苦着脸,一声哀嚎,“没有这样欺负人的!我不活了!”
季谨头也不回,笑得更大声了:“走喽!今儿心情好,晚上给你们加个蛋羹补补吧!”
一片哄笑声中,慕语迟发了狠,咬牙切齿地道:“我不好过,你们也别想舒服。今天晚上不练到月亮下山,不——收——场!”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想:还有这等好事?咱们正担心这几天的时间不够,轮不上自己上场呢!这可真是想啥来啥,掌门也太贴心了吧!“那可太好了!多谢掌门人!”
这一刻,慕语迟不得不承认,她一个人受伤的世界达成了。深受打击、难以置信和破罐子破摔等多种情绪在她脸上生动地流转,内心更像是狂风肆虐过的草原,凌乱得无法思考……
接下来的三天,慕语迟每天都是半夜才睡,天未明就起。除了吃饭睡觉,中间抽空去了一趟黛山与张弛谈事,其余时间都在崇德殿当陪练。三天的时间并不充裕,但不少人因为她的指点,有的剑术破了瓶颈,有的灵力突飞猛进,有的心法更上一层楼,有的符咒术威力猛增,有的御剑术可一日千里……总之,人人都有收获,人人都有进步。更重要的是,经过三天的磨合,全宫上下对她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最开始的排斥抵触,到心悦诚服,再到相处甚欢,无不昭示着她的付出有了收获。
第四天早饭刚过,夏天顶着两个硕大无比的黑眼圈,带着因睡眠不足、压力太大和过度焦心造成的憔悴送来了解药。和解药一起送到的,还有雪凌寒寻来的一瓶疗伤圣水。慕语迟当着众人的面拒绝了这份心意,转身时却发现那圣水已在方星翊手中。用他的话说,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东西,留着以备不时之需总是对的。慕语迟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谢轻云从那一眼中看出了她对方星翊的不寻常,他想,这个人可能会是她人生中最大的变数。
时间来到第五天晚上。此时已月上中天,繁星如豆。随着最后一个弟子站回人群中,慕语迟终于舒舒服服、慢慢悠悠地喝完了一盏茶。哪知众人意犹未尽,请求她开始新一轮的集体训练。
方星翊道:“掌门起早贪黑陪练了这几天,你们还不满足?她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要是把她累出个好歹,算谁的?”
秦羽涅道:“动枪动刀的事就别干了,洗洗睡吧!小师妹,炼药不费体力,你陪我去呗?”
楚颖道:“虽说炼药不费体力,闻多了对身体还是不好。不如就让我陪着小师妹看兵书?”
听他俩这么一来一往,众人才反应过来:现在已经开始凭本事抢人了!像是提前约好了似的,原本神采奕奕的人立刻萎靡不振,说出的理由一个比一个可怜,也一个比一个离谱。说到最后,连死去的祖宗都搬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