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楚之只觉得额角青筋都在微微跳动。
他猛地拿起那碗冰凉的酸梅汤,仰头灌了一大口下去,试图浇熄心头那股混杂着啼笑皆非和极度不真实的怒火与荒诞。
“老爷子!”吴楚之放下碗,舔了舔嘴角残留的酸甜涩意,看向智柳的目光充满了匪夷所思的审视,
“您也真敢想的!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这套封建大家长‘拉郎配’?
就为了把我和你那艘叫‘幻想’的船绑在一起?
至于吗?用这么大一侄女来钓我?”
智柳没有立刻辩解,他那双阅尽世事沧桑的眼睛深深地看着吴楚之,眼神里的复杂情绪难以言喻。
有长辈对晚辈的期许,有商人对潜力股的算计……
但此刻,在那深处,似乎确凿地翻滚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真诚——那是一个看着亲侄女长大的大伯,对晚辈终身大事最朴素、却也最直接的考虑。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陈恳,每一个字都像是有千钧重量,
“吴楚之,你错了。甄儿是个好孩子,到现在也没谈过恋爱,很善良很温柔。”
吴楚之认同的点了点头,“看得出来,而且我也知道,您这方面的家风很好是众所周知的。”
智柳扔过去一支烟,自己点燃后,缓缓说道。
“至少,在甄儿这件事上,你把我智柳……想得太坏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如何表达心底那份不常显露的真情,指了指刚才智甄站立的位置:
“我说过,甄儿虽然是我侄女,但从小养在我膝下,我是真心拿她当亲女儿看的!”
智柳的语调微微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家长里短的认真。
这在他这样习惯了掌控大局的人物身上显得尤为罕见。
“或许我一生在商场上手段狠辣、算计颇多,被人指责,甚至刚才还在饭桌上跟你争得面红耳赤……”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紧紧锁住吴楚之的双眼:
“但她的幸福,以及我子女的幸福,对我来说,永远都是第一位的!
高于幻想集团,高于任何商业利益!甚至高于我的生命。”
吴楚之闻言,沉默了。
好人?坏人?
都是社会人。
没有纯粹的好人,也没有纯粹的坏人。
至少这一点上,他相信智柳此时的话,是真心的。
“我对你说,希望看到你们能在一起,这是我做为她大伯的私心盼望!”
智柳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坦荡,没有了商海沉浮的烟尘气,只剩长辈赤诚的直白,
“哪个长辈不希望自家的好孩子能找到一个真正优秀的年轻人?能得遇良人?能琴瑟和鸣的白头偕老?
我智柳是人,这点私心,我有!”
他话锋一转,那斩钉截铁的神情,驱散了吴楚之心头最后一丝“被算计”的疑虑,
“但是!但是感情的事情,水到渠成也好,镜花水月也罢,只能她智甄自己决定!”
智柳的指关节轻轻敲在红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如同他的语气般不容置疑:
“她的婚姻,她做主!我不会,也永远不会在这件事上,强行干预她半分!
更不会以任何商业利益为要挟,去逼迫她做违心的选择!
这点尊严和自由,我智柳拼掉这把老骨头,也给她护着!”
他看着吴楚之眼中那未消散的惊愕,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点自嘲,也带着一丝对年轻人的欣赏和……放心的托付,
“我刚才费尽心思让你俩见面,告诉你这些,甚至点破她那点少女怀春的小心思……”
智柳的眼神变得玩味而深远,如同看透了人性本质,“并非是要立刻逼你点头,而是要告诉你三件事……”
他竖起一根手指:
“第一,我不干预她,但我要告诉你我的态度:我乐见其成!
如果能成,对我,乃至对她,都是极好的。这是真心话。”
接着,竖起第二根手指:
“第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话反过来也是一样的。
你是甄儿少女怀春的对象,而女追男隔层纱。
吴楚之,你小子我了解过很多,你绝非柳下惠!
年少风流,身边红颜环绕,你自己方才也亲口承认了独占是人之常情!
智甄单纯,从未谈过恋爱,她要是真一头栽进去对你死心塌地,我这个做长辈的不得不多心防着点……”
智柳的目光锐利起来,带着一丝长辈审视准侄女婿的犀利,直刺吴楚之心坎:
“她就在人大读书,离你们果核的根据地也不远,刚才我也说了,希望她去你那实习。
你小子要是哪天‘窝边草’突然‘开胃’了,借着公事接触或者偶遇的由头,动了心思……
我不把话放在这头里,到时候你俩真有点什么,我再说反对,岂不显得我这大伯虚伪透顶,棒打鸳鸯?
也伤了甄儿的心?”
他的语气里甚至带上了点调侃的味道:
“不如现在就把我这老头子的‘乐见其成’和‘不干预’的底线摆上台面。
你们年轻人的事,你们自己弄潮去!
成了,我真心欢喜;不成,也是缘分未到。”
智柳身体向后微微一靠,靠在太师椅宽阔的靠背上,那常年身处高位的气度与此刻袒露的凡俗心思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坦荡与强势:
“最后,至于幻想和果核的商业竞争,我们今天要是谈不拢,还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商战归商战,你我各凭本事手里见真章。
但我侄女……
吴楚之,我今天,是作为一个担心侄女的大伯,在跟你打预防针。”
他指了指吴楚之的衣服,眼神促狭又认真,“穿上这件衣服,你得按规矩来!懂了?”
话音落下,整个包厢陷入了更深的寂静。
只有那两碗微温的米酒,丝丝缕缕的甜香在空气中无声地氤氲开来。
满桌的佳肴似乎都失去了滋味,只剩下智柳那番坦诚得近乎“掀桌”的话语,在两人之间无声回荡。
吴楚之彻底沉默了。
他望着眼前这位刚刚还在商场喊打喊杀的老帅,此刻却仿佛只是一个努力为家中女孩儿清除潜在危险的普通长辈。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消除来自他这个“潜在风险源”的阻力。
那复杂的心情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时竟不知该做何反应。
荒诞感依旧存在。
警惕心并未完全放下。
但那份来自对手、来自长辈的、近乎于“托付”的坦荡与直白……
却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所有预设的商业防备。
智柳没有催他,只是重新拿起了那对核桃,轻轻地、有节奏地,在掌心盘磨着。
咔哒、咔哒的轻响,在寂静中异常清晰,宛如一个古老时代的回音,敲在当下这个被金钱、权势和野望填满的包厢里。
窗外,四九城璀璨的夜色,依旧无声流淌。
而包厢内的空气却悄然的凝固了。
吴楚之脸上的错愕渐渐转化为一种被算计的愠怒。
他盯着智柳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语气带着几分被“碰瓷”的荒谬感,
“老爷子,您这是……”
吴楚之身体微微前倾,声音拉长,“赖上我了?合着我今天是非接纳您侄女不可了是吧?
相亲不成还得强买强卖?”
智柳非但不恼,反而露出了一丝成竹在胸的微笑,手指在光滑的核桃上轻轻摩挲,
“没错,吴楚之,我就是赖上你了。而且……你不敢跟我彻底翻脸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沉甸甸的砝码砸在谈判桌上,“因为国家不允许。”
就在吴楚之闻言一脸荒谬之际,智柳缓缓抛出了他手中最具威慑力的底牌,
“我来告诉你,你现在面对的是什么——一家纯纯正正的央企!”
他看着吴楚之瞬间变化的神色,继续平淡而笃定地剖析着,
“别惊讶。政企分离是历史的必然趋势,谁也挡不住。
别说是幻想集团,就算是铁道部这样的传统巨无霸,未来也跑不了这个分离整合的进程。
幻想集团这种一套人马、两块牌子的模式,必须彻彻底底地解决。
它会干干净净地从华科院划归到国资委下面。
届时,它就纯粹是一家隶属于中央的巨型国有企业——央企。”
智柳重新看向吴楚之,目光如同在评估一件待价而沽的战略砝码,
“所以,你可以想象一下,一个基本事实:幻想可以在市场竞争中输给你,它能输一百次、一万次,但它不会死!
它的根连着国家的经济命脉。
幻想更不可能,也绝无可能被你这么一家民营企业,真正地打死、摧毁。
它有无数次重来的资本和底气。”
智柳话锋如刀,直指核心:“那么,反过来问你自己,”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你能输几次?果核科技刚刚站上起跑线,你有输几次的容错空间?
一招不慎,你身后那个还显得年轻的团队,你那点辛辛苦苦积攒的资本,能支撑多久?
吴楚之,这场游戏,你的容错率低得可怜!”
包厢里仿佛瞬间被抽成了真空。
吴楚之只觉得胸腔猛地一窒,那股刚被冰镇酸梅汤压下的燥气,此刻化作冰冷的针尖,密密麻麻扎在他每一寸思维神经上。
他瞪大了眼珠子,难以置信地盯着智柳那张依然平静却充满了掌控感的脸:
“等……等等!老爷子!”吴楚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
“你不是……你不是应该要退二线了吗?
这些关系到重组、改制、未来发展蓝图的顶层规划……
这些事和你一个即将去协商会议喝茶的‘老同志’,有什么关系?!”
他的语气充满了质疑和不解:“国企里面‘人走茶凉’的道理,你在这个位置几十年,比我这个毛头小子懂一万倍!
你今天告诉我幻想要成央企了,这没错,前景确实宏大。
但那时候坐在那个位置上发号施令的,绝对不是你了!
所以,就算……就算你我真联姻了,对那个时候的我,又有什么实实在在的好处?”
吴楚之的这一连串质问,如同冰冷的匕首,直接刺向智柳话语背后的核心矛盾——权力的更迭与个人影响力的衰微。
幻想成为央企这面大旗固然吓人,但当举旗的人换了,这面旗帜对吴楚之的战略威慑力,又还能剩下几何?
联姻的纽带,是否真能跨越即将发生的权力断层?
包厢内,古雅的檀香似乎凝固了,方才智甄送来的酸梅汤碗沿还凝着水珠,空气里却弥漫着远比菜肴更复杂的气息。
智柳脸上的惊疑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波纹缓缓散开,最终沉淀为一种难以置信的了然。
吴楚之的眼睛眯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所以……”
不过,就在他要说什么之际,智柳看着他那双骤然亮起的眼睛,声音低沉下去,
“果然是你,吴楚之。向国税总局举报幻想集团的人,是你。”
没有否认的余地,也不需要任何伪装。
吴楚之迎着对方审视的目光,坦然地点点头,语气干脆得像块掷地的石头,
“是我举报的。既然您已经猜到了,我也没必要藏着掖着。”
“图什么?”
智柳的身体微微前倾,那双看透商场无数风云的眼睛死死锁住吴楚之,疑惑与不解几乎要溢出眼眶,
“我看不到你在这里面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好处!
除了给我、给幻想惹上一个大麻烦!你告诉我,你的利益在哪?
吴楚之,这不合常理!我要一个理由!”
吴楚之心里咯噔一下。
他能说什么?
说自己知晓未来国有资产流失的巨大风波?
说自己是重生者,这一步就是为了避免那场让国人心痛的交易?
他只能沉默,大脑飞速运转,寻找着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复杂难言的神情,似乎在为一个难以启齿的理由挣扎。
就在这时,智柳自己仿佛捕捉到了另一条线索,他的眉头紧锁,脸上的惊疑之色更浓,像一团化不开的浓墨。
他盯着吴楚之看了半晌,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最终试探性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你是不是知道了?知道幻想要和艾比诶姆的事了?所以你……”
智柳的语速越来越慢,一个他“理解”的动机逐渐成型,
“你这是为了阻止幻想买下他们的业务做大?
因为你也想上市!
幻想集团和艾比诶木完成换股会成为国内第一世界前三,那么你上市的价值就大打折扣了,因为你的估值空间没了。
所以,你选择彻底掐断幻想这条路?”
正绞尽脑汁编造理由的吴楚之闻言,心中暗喜。
智柳这神级的脑补能力和孔日天不遑多让!
简直雪中送炭!
他绷紧的脸部肌肉瞬间松弛,眼底那点亮光几乎要迸发出来。
他毫不犹豫地重重点头,迅速接过对方递来的这个“完美”借口,
“老爷子,您应该知道的,”
吴楚之的声音恢复了些许底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我懂得比你想象多”的意味深长,
“我和熊哥的关系,从我的股权结构里,您也该看得出来吧?
从起步开始,熊哥就一直在辅导我走上市的路子。
纳斯达克,才是最好的选择。”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所以,和资本圈的一些朋友打交道,听到点风声很正常。
大家都是在这个圈子里玩的,老爷子,您的动作瞒不过我。”
智柳哑然。
一丝自嘲般的苦笑浮现在他脸上,随即化为一声短促的叹息。
他身体向后靠回太师椅,眼神中刚才的凌厉稍稍减退,但探究之意更浓,
“呵呵……倒是我小瞧你了。小子,你藏得够深。”
他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水,抿了一口,抬眼又问,
“但是吴楚之,我还是不理解!
就算你看清楚了我要买艾比诶姆硬件业务的盘子。
从纯商业角度来看,你最该出手的时机,应该是幻想完成并购之后,整合最困难、最虚弱的那两年!
那时候,你作为市场上最强劲的挑战者发力,我不敢说是绝杀,至少也能让幻想伤筋动骨,元气大伤!
可现在……你这么做……”
智柳微微摇头,语气充满不解和审视,
“现在,幻想因为业绩的爆发期,以前的利润全部显现,外藏的资金全部回流!
你选择战机的时间,从商战角度,这不明智!
我不认为这是你会做的决策。”
吴楚之沉默了片刻。
他没有立刻回应对方的质疑。
他沉默着,不仅是等待对方消化这刻意的留白,更是在急速评估智柳此刻的心理防线。
老爷子抛出“战机论”,试图用纯粹的商道逻辑来框定他的行为,恰恰暴露了智柳内心某个隐秘的焦虑——他也在害怕,害怕事件超出他熟悉的商场范畴,滑向更深更暗的轨道。
吴楚之忽然意识到,自己当初病急乱投医的王八拳,不仅是商业层面的阻截,更像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在幻想的央企改制蓝图刚刚铺开的关键时刻,精准地撬动了一块基石。
时机,确实特殊。
央企挂牌前夕爆出税务丑闻,这远非股价震荡那么简单。
它挑战的是改制本身的“纯洁性”基础,会被多少暗处的眼睛放大解读?
会引发多少自上而下的重新审视?
这对正需要板上钉钉平稳过渡、继而方便其在改制后大展拳脚的智柳来说,是比并购失利更直接的痛点。
他打在了对方谋求“完美掌控”的七寸上。
吴楚之抬起头,目光如炬,不再虚与委蛇,直接刺向那个核心问题,
“所以,老爷子,我能不能这么理解?”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老爷子,你依然在谋求幻想的控制权?幻想的舵,您还想握在手里?”
智柳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他眼神复杂地盯着吴楚之,片刻后,忽然苦笑出声。
那笑声在寂静的包厢里显得有些突兀和苍凉,
“哈!如果按照电视剧里的剧情,我这个时候是不是该……”
他放下茶杯,做了一个割喉的手势,眼中带着一丝荒诞的冷意,“……灭口了?”
“那倒不至于。”
吴楚之也笑了,笑容里却没什么温度,反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
“混合所有制改制加上中外合资的双重bUFF,以您的智慧和资源,确实可以在政策收紧的当下,找到一个缝隙,完美规避掉国资委系统57岁一刀切、强制退二线的铁规,从而‘合理’地继续掌控幻想这个即将诞生的庞然大物。”
他看着智柳眼中那一闪而逝的惊讶,知道自己戳中了要害,语速不快,却句句如刀,
“甚至,几年后您到达国家规定的退休年龄,您也可以通过外资股东代表,提出返聘。
因为届时的幻想,不仅是家港股上市公司,也是美股上市公司,老外就没有强制退休一说。
只要并购完成,幻想的核心业务和供应商体系与外资深度绑定,外资股东出于自身利益和对您能力的认可,出面请求您留下来稳定大局,国资委也很难拒绝。
你依然可以担任幻想集团的董事局主席。
这是一张可以延迟生效、甚至在名义退休后继续有效的‘控制门票’。”
吴楚之顿了顿,目光仿佛能穿透智柳脸上的纹路,看到那份不甘和权力欲背后的精密算计,
“至于股份……明面上的股权激励比例可能不够,或者限制太多,无法达到您想要的份额。
但您可以玩更大也更隐蔽的期权游戏。
设计一个周期足够长、行权条件看起来极其严苛,但对您操控下的幻想来说并非无法达成的中长期激励计划,把大头绑在未来的业绩上。
当并购整合完成、幻想跃升为全球巨头、股价飙升之时,这些躺在纸面上多年、几乎被遗忘的期权,就能在合规合法的外衣下,变成您家族或个人基金会难以想象的庞大财富基石。
到时候,您就真正是退而不休,控而不显,名至实归了。”
智柳彻底沉默了。
包厢里只剩下窗外隐约的车流声。
他放在扶手上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此刻的智柳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靠!
这小子的心思和眼力!
他竟然……真的猜到了!
不!他猜得比杨志远献上的那个漏洞百出的“代持”方案更远、更深、更完整!
期权激励……这确实是个更光明正大的阳谋!
风险也远低于直接代持!
更正大光明,经得起查!
这最后几个字落定,智柳感到一股寒意沿着脊椎悄然爬上。
被这样的对手洞悉了终极野望,其危险程度远超十个公开的商业劲敌。
他指关节泛白处,不仅是惊诧,更有一种猛兽被窥见巢穴入口的凛然杀意与……难以言喻的评估。
但此时,他内心深处,惊骇之余甚至涌起一丝荒诞的欣赏,可随之而来的……
是一阵狂喜!
吴楚之勾勒的,哪里仅仅是杨志远那粗糙方案的改良?
分明是一条绕过所有潜在雷区、借势庞大的国家资本和全球资本市场、将个人利益与企业未来高度捆绑且极具“政治正确”保障的康庄大道!
其精巧程度远超他智柳私下推演的所有构想。
这小子……脑子里装的哪里是商业谋略?
分明是一套完整的权力与财富密码!
他迅速压下翻腾的思绪,目光重新锁定吴楚之,锐利如鹰:
“倒是真被你看穿了七八分……厉害!”
他坦然地给予了肯定,但话锋一转,那份属于他位高权重几十年的压迫感再次弥漫开来,
“但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现在的举报,不合商理!你到底图什么?!”
面对智柳的再次逼问,吴楚之也收敛了所有的表情,换上一副极其难得的真诚姿态:
“老爷子,您刚才说我们是一类人。”
他慢慢地说,每个字都像斟酌过,
“某种程度上,您说的对。我们都极度自信,习惯掌控局面,为了目标不择手段。
我承认,我很自私,所做的一切,核心驱动力就是我、我的女人、我这个团队的生存与发展。
这一点,我不会否认。”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直视着智柳那双仿佛能容纳寰宇却又充满算计的眼睛:
“但,有一点我们恐怕不同。”
吴楚之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这一切行动,有一个绝对的前提——我是一个华国人。”
吴楚之这句说得极轻,却像一道骤然划破包厢粘稠空气的闪电。
“华国人”三个字带着冰冷的质感,与他之前坦诚的“自私”、“掌控欲”、“不择手段”形成了刺眼的割裂。
窗外车流的光影,恰好在这时扫过智柳的脸,映出他瞳孔猛地一缩,嘴角那丝掌控全局的、若有若无的笑意彻底僵住了。
桌上那两碗早已不再氤氲热气的米酒,仿佛在此刻凝固成冰,微弱的甜香再也钻不进任何人的嗅觉。
空气中的檀香味道陡然变得陈旧而压迫。
智柳刚要从逻辑上驳斥这看似“唱高调”的突兀表态,吴楚之已然抬手制止。
“老爷子,您不用解释您的宏图大志,解释您为幻想、为这个产业做了什么。
我也不想空谈什么家国情怀。
但我说,我是一个华国人,国家利益这是我一切行为的根本坐标。
这解释不了您所有的疑问?没关系。”
智柳的问题,吴楚之确实无法解释,但他能忽悠。
此刻,他的语气变得异常冷静,
“我只想请您想想另外一件事。
既然您知道我和熊晓鸽、和IdG的渊源,那么……
您和杨志远私下里推动与运作的那些事,我怎么可能不知晓?
比如……那笔巨额贷款的附加条件背后关联着什么利益交换?”
这番话如同一记无形的重锤,让智柳的脸色几不可查地变了一下。
他没想到吴楚之连这种深层的、尚未完全落地的谋划细节都点破了方向!
这已经不是脑补,这绝对是掌握了关键信息!
吴楚之没有给对方喘息和辩解的机会,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冷静到近乎残酷,
“老爷子,其实您心中比谁都清楚。
如果您现在,真的激流勇退,在幻想完成体制改革,您荣退幕后。
凭着您过往带领幻想杀出重围、成为国民品牌的赫赫功绩……”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沉重而清晰,
“那么,您根本不用等到百年之后等着所谓的盖棺定论!
只要幻想在你选定的接班人手里稳住基本盘,不出三年五载,国内的报纸、杂志、电视媒体,乃至官方组织的论坛、回顾展上,您都将被一致推崇为改开以来最伟大的企业家之一!
甚至是唯一那个能与国际巨头交锋而不倒的企业领袖!
‘伟大’这个词,就是为您量身定制的!
到那时,连深耕研发、默默耕耘几十年的任老爷子,风头也会被您盖过一筹。
您将成为一面旗帜,一个时代符号!
这就是您能获得的、无可争议的历史定位!”
吴楚之停顿了一下,看着智柳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中充满了深深的惋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
“但是,如果您坚持要沿着现在的路走下去……”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变得异常深邃复杂,包含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沉重,
“老爷子,‘并购’本身或许是中性的,甚至是进取的。
可叠加了这一切只为延续个人权柄的私心操作,性质就变了。
当您把幻想这个即将成为‘央企’的庞然大物,裹挟着产业链上下游千亿乃至未来可能万亿级别的国民资产,塞进一场充斥着暗箱操作、私人利益输送的国际并购局中时……
无论您初衷看起来多么宏伟,无论过程多么‘合法合规’,当盖子真正被掀开的那一天——
它就不再是功绩,而是滔天巨祸!
是洗不掉的污名!
历史的笔锋不会再写‘伟大’,只会记录下无尽的争议和清算!
那时的您,将彻底失去回头的余地!
也会毁掉您前半生所有的荣光!”
言毕,吴楚之不再多言。
他神色肃穆,对着端坐在太师椅上、已然面沉似水的智柳,深深地、极为郑重地鞠了一躬。
这鞠躬里不再有晚辈的妥协或虚与委蛇,反而像是对一个正在走向自我毁灭深渊的枭雄最后的敬挽与告别。
“老爷子,”直起身时,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然,缓缓的说道,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往后的路……您好自为之。”
话音落下,吴楚之不再多言。他没有再看智柳瞬息万变的脸色,那太沉重。
只见他身体挺得笔直,双手垂落身侧,然后对着端坐如钟、仿佛与红木太师椅融为一体的智柳,深深、深深地弯下腰去。
这躬身的角度近乎九十度,幅度之大,时间之久,超过了之前所有虚与委蛇的社交姿态。
那一刹那,包厢里古老的格调仿佛在他身上凝结。
他躬下的,是对眼前这位曾叱咤风云、此刻却行至悬崖边的老帅最后、也是最沉重的敬意,以及……仿佛对注定结局的无声宣告。
“砰。”
轻微的关门声在安静的包厢内回响。
灯光落在智柳的脸上,明暗不定。
他依然端坐在那张太师椅上,身形未动,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
只有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里,光芒剧烈地跳动、明灭着,如同风暴中心翻涌不息的海浪。
包厢内彻底死寂。
窗外,四九城的璀璨灯火依旧不知疲倦地流淌,霓虹的光芒透过窗棂,在紫檀木桌面上投下几道冰冷的几何光影。
智柳指间那对曾经节奏清晰、仿佛能敲打人心的文玩核桃,不知何时已被他紧紧攥死,深深嵌在掌心纹路里,再也发不出半分“咔哒”的轻响。
掌心汗湿冰冷,坚硬的棱角硌得生疼,却压不住心脏那更加猛烈的撞击声。
那盏垂在他头顶上方的宫灯,光线昏黄偏暗,在他深刻的皱纹和凝固的面容上,投下浓重而扭曲的阴影。
刚才那少年离去时笔挺的背影带走了包厢内仅剩的活气,留下的只有无形却密不透风的沉重,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每一次呼吸都分外艰难。
微温的米酒彻底凉透,碗底澄净的液体上,一圈凝结的蜡油无声漂浮,像一只凝固的眼睛。
吴楚之给出来的路线、最后的判词、那句诛心的诗句,还有那洞穿一切的目光和那深深一躬带来的沉重压力,正猛烈地冲撞着他数十年来构筑的信念与坚持。
那关乎历史定位的巨大诱惑,与身败名裂、遗臭万年的冰冷警告,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将他牢牢困在其中。
掌控权的渴望、对身后名的执着、此刻被点破的不安与震动,还有一丝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在这寂静的、残留着檀香和酸梅汤气味的空间里,无声地厮杀、咆哮。
智柳放在扶手上的手,不知何时已紧紧攥起,指节因为用力而失去了血色。
窗外的夜色,正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