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或许是求生本能,或许是某种被这惊人真相激发的力量,支撑着我抬起被缚的双手。绳子早已被火焰烤得脆弱,我用力一挣,竟真的挣脱开来。灼伤的皮肤传来刺痛,但我顾不上了。
我伸出手,颤抖着,触碰到了那银色的发丝阶梯。
触感冰凉、柔韧,带着一种生命的微颤。它并非虚幻,是真实存在的奇迹。我紧紧抓住,仿佛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
就在我握紧的瞬间,梯子开始上升。
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将我带离了火刑柱,带离了那吞噬一切的火焰和浓烟。地面在脚下迅速远离,缩小的人群像惊慌的蚂蚁,猩红的主教袍成了一个小点。风声在耳边呼啸,却奇异地并不猛烈,仿佛被那银发过滤了锋芒。
我低头,看着索多玛城在我脚下铺展,灰色的屋顶,蛛网般的街道,以及广场中央那仍在燃烧、但已显得微不足道的火柱。一种眩晕感袭来,混杂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腾空而起的恍惚。
上升的速度越来越快,城市变成了模型,河流成了银带,远方的山脉勾勒出起伏的墨线。空气变得稀薄、清冷,周身开始萦绕着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气息——不是梦境的缥缈,而是某种……更浩瀚、更自由的东西。是高空的气息,是远离尘世的味道。
我抬起头,望向阶梯延伸的尽头。
上方不再是熟悉的蓝天,而是一片深邃的、星光开始闪烁的幽蓝。在那片幽蓝的中央,悬浮着一座塔。
它并非我无数次想象过的、由岩石砌成的、阴森孤寂的囚牢。这座塔通体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月长石般的质感,表面流淌着柔和的光晕。它并非扎根于大地,而是静静地、永恒地悬浮在虚空之中,被星云状的银色光带环绕、拱卫。塔身周围,隐约可见闪烁的符文若隐若现,构成一个庞大而繁复的体系。
星陨之塔。原来它从未囚禁于大地,而是放逐于苍穹。
随着距离拉近,我能看到塔顶是敞开的,像一个被精心打理的花园,边缘盛开着散发微光的花朵。而在那花园的边缘,一道身影正站在那里,微微俯身,望着我上升的方向。
银色的长发不再仅仅存在于梦中,它们在她身后如星河般披散,无风自动,闪烁着真实世界的光泽。她依旧穿着我熟悉的、那种仿佛由月光织就的简单长裙,赤着双足。但她的眼神,不再是梦中那般静谧疏离。那双紫晶般的眼瞳里,此刻跳动着狡黠、灵动,还有一丝……做了恶作剧得逞后的得意洋洋。
她向我伸出手。
我终于抵达了塔顶,双脚踏上那冰凉却坚实的、泛着微光的表面。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全身的伤痛和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彻底松懈。
艾莉亚——不再是梦中的幻影,不再是传说中的囚徒——就站在我面前,真实得不可思议。她身上传来的冷香比梦中更清晰,更鲜活。
她看着我狼狈的模样,烧伤的皮肤,被烟熏黑的脸,还有那双恐怕写满了震惊、迷茫和难以置信的眼睛,嘴角弯起一个无比生动的、带着戏谑的弧度。
“欢迎来到我的‘囚笼’,”她的声音这次是真实地通过空气振动传入我的耳朵,清亮而悦耳,“以及,我的工坊。”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目光越过她,看向塔内的景象。那里没有冰冷的石墙和栅栏,只有高耸直达穹顶的书架,上面塞满了皮革或未知材质封皮的厚重典籍;各种形状奇特的玻璃器皿闪烁着不同颜色的液体或光芒;悬浮在半空的水晶球缓缓旋转,内部有星云流转;墙角堆放着一些我根本叫不出名字的、由金属、木材和发光宝石构成的装置……
这里不是监狱。这是一个……实验室,一个魔法工坊。
十年来,我都在为什么而心痛?为什么而编织那些无力的、想要“拯救”她的幻想?
艾莉亚似乎看穿了我所有的思绪,她走上前一步,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我脸颊上的一块焦黑。一股清凉的、带着修复力量的气息从她指尖传来,舒缓了那处的灼痛。
“教廷那帮老头子,总爱给他们无法理解的东西贴上标签。”她撇撇嘴,语气里满是不屑,“‘囚禁’?算是吧,这片空域确实出不去。但更多是因为,”她环顾了一下周围那些运转不息的魔法装置,眼神里流露出一种主人般的掌控感,“这里是我最好的观测点,也是最重要的实验基地。干扰太多可不行。”
她重新将目光投向我,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里,笑意稍稍收敛,多了一丝复杂的、我读不懂的情绪。“至于你……”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你的梦境很特别,非常……稳定,而且纯粹。像一块品质极佳的空白画布。”她指了指周围那些缓缓运转的水晶球和符文,“正好可以作为一个稳定的信标和能量通道,帮我校准一些……嗯,比较精细的观测仪器。顺便,”她耸耸肩,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给我的‘囚禁’生活添点乐子。你的梦,挺有趣的。”
原来如此。
那些星光璀璨的夜晚,那些流萤与歌声,那些我以为是她赐予我的、超脱凡俗的慰藉……本质上,是一场持续了十年的、各取所需的利用。她是强大的女巫,我是那个恰好拥有“稳定梦境”的特质,被她选中的……工具。
一股混合着失落、恍然和些许苦涩的滋味在心底蔓延开。但奇怪的是,并没有多少被欺骗的愤怒。或许是因为,她此刻的坦诚。或许是因为,她刚刚从烈火中拯救了我的生命。又或许,仅仅是因为,她此刻真实地站在我面前,如此鲜活,如此强大,如此……不同于我十年来的任何想象。
我看着她的眼睛,试图在里面找到一丝愧疚或掩饰。但我只看到了坦然,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期待?
“所以……”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几乎不像自己的,“那些梦……只是为了……校准仪器?”
艾莉亚歪了歪头,银发流泻到一侧。她凑近了一些,近得我能清晰地看到她长长的银色睫毛,感受到她身上那清冷又迷人的气息。
“一开始,是的。”她承认得很干脆,紫晶般的眼瞳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但后来嘛……”
她的指尖轻轻点在我的胸口,正是那个曾经放置小银匣的位置。
“后来,我发现这个‘信标’本身,比它传送过来的那些星空坐标和数据,要有趣得多。”
她的指尖隔着破烂的衣物,传来一丝微弱的、温暖的悸动。不知那是她魔法的余温,还是我心脏失控的跳动。
塔外,是无尽的、繁星闪烁的夜空。塔内,是闪烁着各种奇异光芒的魔法装置,散发着油墨和古老羊皮卷气息的典籍。而我和她,站在这真实与奇幻的交界处,站在一场持续了十年的误会被揭开的中心。
火焰的灼痛还未完全消退,高空的风掠过塔顶,带来寒意。但我看着她眼中那不再掩饰的、明亮如火的光彩,一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出来——
我的囚禁,或许才刚刚开始。
而她的,可能从未真正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