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巷子的孩子发现了一个古怪的规则:午夜12点整,对着老粮仓那面布满藤蔓的墙壁连续眨三次眼,就能打开一扇通往“倒转之城”的门。那里的楼梯悬空而上,河流在天际奔涌,所有的影子都是活的,它们像黏稠的黑色宠物一样跟着主人散步。最可怕的是城里住着“食影兽”,它以吞噬影子为生,而被吃掉影子的人会变成空洞麻木的“乖孩子”。我们发誓保守这个秘密,直到巷子尾最淘气的阿跳变得异常安静、彬彬有礼——他的影子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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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那条巷子,窄得像根鸡肠子,终年湿漉漉的,晾出去的衣服总带着一股去不掉的霉味儿。巷尾尽头,是早已废弃的老粮仓,红砖墙被厚厚的爬山虎裹了一层又一层,严严实实,像个巨大的、沉默的绿毛怪物。大人不许我们靠近,说那里面不干净,有蛇虫鼠蚁,结构也不稳了。可越是禁止,那地方对我们——我、小眼镜、胖墩,还有巷子尾最无法无天的阿跳——就越有种磁石般的吸引力。
秘密的发现纯属偶然。那个夏夜闷得让人睡不着,我们四个溜出来,坐在歪脖子槐树下,听知了没完没了地聒噪。不知怎么,话题就引到了老粮仓的鬼故事上。胖墩说得唾沫横飞,小眼镜则一本正经地用他刚从《十万个为什么》里看来的知识试图“辟谣”。只有阿跳,一声不吭,眼睛亮得反常,直勾勾盯着远处月光下黑黢黢的粮仓轮廓。
“光说有啥意思,”阿跳突然打断胖墩,嘴角咧开一个惯有的、带着点挑衅的笑,“敢不敢现在过去,贴着脸看看那堵墙?”
胖墩立刻缩了脖子,小眼镜也推了推眼镜,没吭声。我心里也打鼓,但阿跳已经跳了起来,像只灵活的猴子,带头朝巷尾摸去。我们互相看了看,终究是好奇和那点不愿认怂的少年意气占了上风,跟了上去。
靠近粮仓,那股阴凉气更重了,爬山虎的叶子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像无数只小手在窃窃私语。阿跳走到墙根下,转过身,脸几乎要贴到那些潮湿冰凉的叶子上。
“我听说,”他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的,“半夜十二点整,对着这墙,连眨三下眼,就能看到不得了的东西。”
当时谁也没把这话当真,只当又是阿跳的恶作剧。但他真的做了。就在远处老街钟楼传来沉闷的十二下钟声时,他面向墙壁,极其认真地,快速眨了三下眼睛。
第三下眼睫刚抬起,异变发生了。
不是墙消失了,而是墙上那些纠缠的藤蔓,像舞台帷幕般,无声地向两边滑开,露出后面根本不是斑驳的红砖,而是一片涌动着微光的、水波般的屏障。那光幽蓝幽蓝的,映得我们几个脸色发青。
“我的……妈呀……”胖墩的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
小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圆,嘴里喃喃着:“光学现象?海市蜃楼?不,这不符合……”
阿跳却兴奋得浑身发抖,他回头看了我们一眼,那眼神里的光芒几乎要灼伤人。“敢进去吗?”他不等我们回答,或者说,他根本不需要回答,第一个伸出手,触碰那光幕。他的手消失了,接着是胳膊,然后整个人被吸了进去。
我们慌了,叫着他的名字,也顾不上害怕,一个接一个,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
短暂的失重和眩晕后,脚踏在了“实地”上。我们站稳,环顾四周,然后齐齐僵住,失去了所有语言。
天空在脚下,是深紫色的,流淌着银色星河与发光的云絮。而我们头顶,是厚重的大地,倒悬的山脉轮廓狰狞,瀑布如同一条条银亮的带子,从“上空”的岩石缝隙倾泻而下,汇入我们身边在空中奔腾的河流。河水哗哗作响,水珠溅起,却奇异地向上方“坠落”。建筑残骸像喝醉的巨人,歪歪扭扭地嵌在四周,楼梯螺旋着伸向虚无,门廊开在垂直的墙面上。
这就是“倒转之城”。一个彻底违背常理的地方。
还没等我们从这极致的错乱中回过神,更诡异的事情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城里并非空无一人。有一些模糊的、穿着旧式衣服的人影在远处安静地走动。而他们身边,亦步亦趋地跟着一团团浓稠的、不定形的黑色东西——它们的影子。这些影子是活的,像黏稠的黑色宠物,时而拉长,时而缩短,偶尔还会脱离主人,在旁边跳跃两下,又乖乖回到脚下。
“活的……影子……”小眼镜的声音干涩。
就在这时,我们看到了它——那个被阿跳后来命名为“食影兽”的东西。
它从一个倒塌的拱门后缓缓踱出,形态难以名状,像是一团不断扭曲、膨胀的阴暗雾气,中心有两个空洞,散发着吸食一切光线的惨白。它无声地滑行,目标明确地靠近一个落单的、正在仰头“看”脚下星河的人影。那人影似乎毫无所觉。食影兽猛地扑上,不是攻击人影,而是覆盖了那人脚边活泼扭动的黑色影子。一阵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吮吸声响起,那活生生的影子剧烈地颤抖、萎缩,最后彻底消失在那团雾气中。
食影兽似乎满足地扭曲了一下,悄然隐入废墟的阴影。而那个失去了影子的人影,缓缓转过身,面向我们。他的脸很平静,一种死水般的、没有任何波澜的平静,眼神空洞,嘴角却挂着一丝标准到诡异的、僵硬的微笑。他看也没看我们,迈着一种过于规矩、呆板的步子,慢慢走远了。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们瞬间明白了“乖孩子”的含义。那是一种被抽走了所有活力、所有情绪、所有“自我”的空壳。
“快走!”我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我们连滚带爬地冲向来的方向,幸运的是,那水波般的光幕还在。冲出来的瞬间,重新感受到夏夜的闷热和巷子里熟悉的霉味,我们几个几乎虚脱,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冷汗浸透了衣衫。
“发誓!”阿跳第一个爬起来,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炽烈,“谁也不能把这个秘密说出去!对爸妈,对老师,对任何人都不行!”
我们用力点头,伸出小指,死死地勾在一起。那个夜晚之后,倒转之城成了我们之间最沉重、也最诱人的秘密。我们偷偷又去过几次,每次都比上一次更大胆,探索得更远。我们发现了那些活影子的更多习性,它们似乎折射着主人的情绪,主人高兴,它们就跳跃;主人安静,它们就匍匐。我们也更加恐惧食影兽,总是远远避开它活动的区域。
只有阿跳,他对那里的痴迷与日俱增。他开始嫌弃现实世界的“无聊”,念叨着倒转之城的“神奇”。他甚至试图去逗弄那些活影子,对我们关于食影兽的警告越来越不耐烦。
“怕什么!”他不止一次地说,眼睛盯着那些跳跃的黑色影子,闪着异样的光,“你们说,要是能有一个那样的影子……多酷啊!”
变故发生在一个周末之后。周一上学,巷子尾的阿跳家安静得出奇。平时这个时候,他早该砸我家的窗户,或者在路上搞出点什么恶作剧了。我心头莫名一沉。
在学校见到他时,他正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腰板挺得笔直,双手平放在课桌上。老师提问,他站起来,用清晰、准确、毫无感情的声音回答,一个磕绊都没有。下课了,他不像往常一样第一个冲出教室,而是继续坐在座位上,拿出下节课的课本,认真地预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笑,也不闹。
我和小眼镜、胖墩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
放学路上,我们叫他一起走。他点点头,安静地跟在我们身边。不走歪路,不踩水坑,不朝路边的野猫扔石子,甚至不对着我们做鬼脸。他只是走着,步子均匀,像用尺子量过。
“阿跳,”我忍不住,碰了碰他的胳膊,“你……没事吧?”
他转过头,看着我,嘴角慢慢向上扯,拉出一个标准的、如同面具般的微笑。“我很好。”他说,声音平稳得像机器,“谢谢你的关心。”
这根本不是阿跳!
胖墩吓得往小眼镜身后缩。小眼镜死死地盯着阿跳,脸色越来越白。突然,他猛地蹲下身,手指颤抖地指向阿跳的脚下。
午后阳光明亮,把我们三个的影子在身后拉得老长。胖墩圆滚滚的影子,小眼镜略显瘦削的影子,我那道不安分总是晃动的影子。
而阿跳的脚下,空空如也。
青石板路面被太阳晒得发白,干净得刺眼。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那个总是上蹿下跳、张牙舞爪、和他主人一样无法无天的,属于阿跳的影子。
他把它留在了那里。留在了那个天空在脚下,河流在头顶,所有规则都被颠倒的倒转之城。留给了那个以影子为食的怪物。
阿跳变成了一个“乖孩子”。一个没有影子,没有灵魂,空洞麻木的“好学生”。
我们的秘密,最终还是吞噬了我们之中最大胆、最渴望不平凡的那一个。巷子还是那条湿漉漉的旧巷子,只是再也听不到阿跳标志性的、能把整条巷子都吵醒的怪叫和大笑声了。死一样的寂静里,只有那个念头在我脑海里疯狂叫嚣:
他的影子,被吃掉了。那下一个,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