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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过后,众人相继起身离开大帐,带着讨论后的思量返回各自休息的军帐。很快,帐内便只剩下亚特一人,以及桌上那盏摇曳的孤灯。
当他仔细审阅完斯考特留给他的那张密密麻麻标注着工坊、水渠、新垦地和道路规划的山谷未来发展草图,并将最后一份相关文书合上时,已经快要接近凌晨。
他揉了揉有些发涩的双眼,吹熄油灯,掀开厚重的帘帐走了出去。一股清冽、夹杂着湖畔青草与湿润泥土气息的凉风迎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帐内残留的沉闷和倦意。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这熟悉的、属于山谷的味道,抬头望向那片缀满星辰的辽阔夜空。
此刻,河岸两侧连绵的营地里早已安静下来,黄昏时分的喧嚣与欢腾尽数沉淀。除了值守的士兵举着火把,在营地间按固定路线沉默巡视时发出的轻微脚步声与甲胄摩擦声,再也看不到其他人走动的身影,唯有此起彼伏的鼾声从帐篷里隐约传出~
放眼望去,周边高地上那些新建的房屋在清澈月光的映照下,显露出错落有致的黑色剪影。
其中只有少数几扇窗户里还透出温暖昏黄的光晕,那是勤劳的妇人们,在安顿好孩子入睡后,正趁着这难得的空闲,就着油灯微弱的光芒,低头专注地做着缝补衣物的针线活。
宽阔的湖泊如同沉睡的巨兽,平滑如镜的湖面完美地倒映着天穹中那轮皎洁的明月,让环抱湖泊的两侧山峦那起伏的轮廓,在夜色中也显得异常清晰,宛如用墨笔精心勾勒出的画卷。
万籁俱寂,月光、山影与沉睡的营地,共同构成了一片宁静而祥和的景象。
亚特下意识地搓了搓在夜风中有些冰凉的双手,迈开步子,朝着自己设在湖岸边的营帐不紧不慢地走去。
脚底踩在柔软而浓密的青草上,不时发出细微的“沙沙”摩擦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这种熟悉而久违的触感,不知为何,竟让亚特心里莫名地涌起一阵简单而纯粹的高兴。
这感觉,瞬间将他拉回到了数年前。
那时他还只是一个以打猎为生的山民,终日穿梭在木堡周边的山间密林里。为了追踪猎物,他常常需要像现在这样,脚步轻盈地踩在松软的草甸或厚厚的落叶上,不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一步步悄悄地靠近浑然不觉的猎物。然后,在最佳的时机,停下,搭弓,取箭,瞄准,猎杀……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冷静而高效。
此情此景,脚下这柔软的触感和夜风中草木的气息,与他记忆深处那些单纯为了生存而奔波的岁月悄然重叠,让他不禁有些怀念起多年前那种虽然艰辛,却简单、无忧无虑的日子。
那时,他最大的烦恼,或许只是明天能否猎到足够的猎物。而如今,他肩负着整个领地无数人的生计与未来。一丝淡淡的、混杂着感慨的怅惘,如同湖面的薄雾,在他心头轻轻掠过,随即又被眼前沉静的夜色所抚平。
突然,“哗啦~”一阵清脆的水花激荡声响从不远处的湖面传来,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清晰,立刻将亚特从怀旧的思绪中拉了回来,注意力被完全吸引过去。
他循声望去,借着皎洁的月光,看到湖岸边一处石砌台阶旁,一个壮硕的人影正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下一秒,那人影再次举起右手,侧身,弯腰,动作带着一种稚拙的力道,用力甩出手臂——
“嗖”的一声轻响,一枚扁平的石子脱手而出,贴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急速飞掠,如同轻盈的水黾,灵巧地划出一连串由近及远、逐渐变小消失的圆形涟漪,发出“噗、噗、噗……”一连串悦耳的声响,打出了一个漂亮的水漂。
“漂亮!”亚特忍不住大喊一声,声音在寂静的湖面传开。随后他径直朝那人影走去。
湖边的人影闻声转过身来,明亮的月光清晰地照出了他的面容。
“大人!”
灰狼一眼便认出了亚特,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惊讶。同样的,亚特也借着月光看清了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
亚特走到近前,打趣道:“灰狼大人,都这么晚了还不休息。难不成马背上的颠簸你还嫌不够累?”
灰狼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亚特,他下意识地将手中另一块准备打水漂的石子丢到地上,抬手摸了摸后脑勺,那张惯常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竟露出了几分像是被撞破什么秘密似的窘迫。
他咧开嘴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佣兵少见的憨直:“大、大人……您不也还没休息。”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那个……骨头确实快散架了,但不知怎么的,就是睡不着。也许是……太久没在这么安稳的地方过夜了,反而有点不习惯,就出来透口气。”
他的脚不自觉地碾着地上的石子,目光在亚特和湖面之间游移,那副模样完全不像个叱咤战场的佣兵头子,倒像个做了什么事被长辈抓个正着的半大少年。
亚特顺着石阶拾级而下,走到与灰狼并肩的位置,弯腰从脚边捡起一块扁平的石子。他学着灰狼刚才的姿势,侧身,弯腰,手臂用力一甩——
那石子脱手飞出,姿态却远不如灰狼那般流畅优美。就在亚特以为它也能轻盈地掠过湖面时,石子“噗通”一声,几乎是笔直地砸入近岸的水中,只溅起一阵颇不“优雅”的剧烈水花,便迅速沉了下去,连一个涟漪都没能多留下。
湖面很快恢复了平静,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这位领主笨拙的技艺。
灰狼见状,赶紧抿紧了嘴唇,把已经冲到喉咙口的笑意硬生生憋了回去,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他连忙侧过一点身子,假装咳嗽了两声来掩饰。
而一旁的亚特却对他的反应浑然不觉,仍旧直直地望着石子沉没的那片水面,月光照亮了他脸上毫不作伪的困惑。
他微微歪着头,像是遇到了一个比指挥千军万马还要难解的难题,喃喃自语道:“奇怪……我看你甩出去挺轻松的,怎么到了我手里~”他甚至还不信邪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仿佛想找出问题所在。
片刻后,亚特耸了耸肩,刻意做出一副满不在意的洒脱模样,仿佛刚才那笨拙的一掷从未发生过。
他转身走上台阶,灰狼也立刻跟上。两人在坡顶柔软厚实的草地上席地而坐,面对着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湖泊。
夜风拂过草尖,带来湿润的凉意,远处营地零星的火光如同沉睡的萤火。
亚特扭头看向身旁沉默的灰狼,目光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温和。他直接问道:“是不是对这种突然安静下来的日子,反倒有些不习惯了?”
灰狼闻言,略微怔了一下,随即坦诚地点了点头,粗粝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身旁的草茎。
“我明白,”亚特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种洞悉的了然,“干你们这一行的伙计,早就习惯了枕着刀剑入睡,耳朵里听着的是风声、马嘶,还有可能随时响起的告警。骤然间万籁俱寂,心里头反而空落落的,像是少了点什么,绷紧的弦一下子松不下来,对吧?”
他的话语里没有评判,只有对另一种生存状态的理解。
灰狼有些意外地看了亚特一眼,似乎没料到这位高高在上的领主,竟能如此精准地描述出他们这些佣兵心底最深处的别扭。
随后,亚特又毫不保留地继续说道:“我将你们整个佣兵军团都带回来,原因有二。
其一,也是最根本的,我希望军团里的每一位兄弟,从此都能有个安稳的家,不必再风餐露宿,朝不保夕地四处漂泊。山谷就是你们的归宿,你们可以在这里娶妻生子,扎根立业。”
他的语气诚恳,带着一种坚定的承诺意味。
但紧接着,他的话音稍稍沉稳了些,
“其二,也是出于现实的考量。你们投诚于我时日尚短,彼此的了解与信任,还需时间来沉淀和加深。那些我们刚刚浴血夺取的城池,关系重大,局势未稳……”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不言自明——他还不放心将如此重要的新占领地和城防,完全交到一支尚未完全融入、忠诚有待考验的新附军队手中。
当亚特说到这里时,灰狼内心的轻松瞬间消失无踪,一股冰冷的紧张感猛地攥住了他的心脏。他脸上的肌肉微微绷紧,原本随意搭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摩挲起来。
随即,亚特话锋一转,脸上那剖析利害的严肃神色突然如同春冰化水般变得温和起来,嘴角甚至牵起了一丝带着歉意的笑意。他看着灰狼眼中难以掩饰的紧张,语气变得格外恳切:
“灰狼大人,别误会。我说这些,不是不信任你。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我看到了你和兄弟们在战场上的表现,看到了你的诚意和担当,我才愿意把整个军团,把我背后的安全,都交到你们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