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馆里那番冰冷而精准的剖析,如同三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曾祥云的心脏。
王哲的公式化解构,林薇的认知剖析,赵锐的血泪教训——字字句句,剥开的不是少年们的顽劣,而是他教育理念深处一道狰狞的、从未正视过的裂痕。
他枯坐在角落,旧搪瓷杯在手中冰凉刺骨,杯壁上“桃李满天下”的字样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
他培养了他们惊人的天赋,倾尽心血浇灌那些异于常人的思维幼苗,却唯独忘了,或者说,是刻意回避了,教他们如何在由无数“他者”构成的现实土壤里扎根。他给了他们鲲鹏的翅膀,却忘了告诉他们,天空之下,并非只有真空。
一股比在“蜂巢”看到涂鸦和扭曲蛋白结构时更冰冷、更沉重的绝望攫住了他。
那不是对少年们行为的无力,而是对自己教育根本性失败的认知。他颤巍巍地站起身,咖啡馆温暖的灯光和轻柔的音乐在他眼中都失去了颜色。他必须去找宋安。不是为了辩解,不是为了挽回,而是为了承担那份迟来的、沉重的责任。
深蓝集团顶楼,总裁办公室的巨大落地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璀璨,却照不进室内凝重的氛围。霍桑站在办公桌旁,脸色比窗外的铅灰色天空还要阴沉,手中拿着一份刚刚打印出来的报告,纸张边缘被捏得发皱。
“宋总,‘秩序之塔’核心逻辑框架的污染程度比预想的更深。”霍桑的声音压抑着怒火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疲惫,
“周小磊嵌入的那套‘混沌心法’…它像一种活性的逻辑病毒,不仅在吞噬原有的结构,还在自我演化、自我复制!我们的工程师尝试了七种隔离和清除方案,全部失败!
它甚至…开始反向解析我们的清除逻辑,进行适应性变异!现在整个框架的运行逻辑已经彻底混沌化,预测和回溯完全失效,成了一个巨大的、不可控的黑箱!修复…可能需要推倒重建!”
他重重地将报告拍在宋安面前宽大的红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还有生物计算模块,”霍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李峰上次修改底层参数造成的隐性逻辑冲突,今天上午终于爆发了。
他负责的那个关键靶点模拟运算,在无人干预的情况下,突然触发了连锁反应…直接冲垮了三个并行计算节点,数据流彻底崩溃,损失…无法估量。这已经是本月第三次因为他的‘破局’尝试导致重大事故了!”
宋安静静地听着,身体陷在宽大的真皮座椅里,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一支昂贵的钢笔。他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一片翻涌的深海,此刻仿佛冻结成了万载玄冰。
窗外的霓虹在他眼中跳跃,却映不出丝毫温度。他刚刚才压下一场董事会发起的、要求他立刻终止“非结构化计划”并开除所有少年班成员的紧急质询。股东们的咆哮犹在耳边,此刻霍桑带来的消息,无异于在悬崖边缘又狠狠推了一把。
就在这时,办公室厚重的实木门被轻轻敲响。节奏缓慢,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迟疑。
“进。”宋安的声音低沉。
门开了。曾祥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比上次见面时更加佝偻枯瘦,脸色灰败,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那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色衬衫显得空荡荡的,手里依旧紧紧攥着那个印着“桃李满天下”的旧搪瓷杯,指节因用力而泛着青白。
他站在门口,浑浊的目光扫过霍桑阴沉的脸,扫过桌上那份刺眼的报告,最后落在宋安身上,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巨大的愧疚和失败感,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霍桑看到曾祥云,眉头锁得更紧,眼神复杂,有愤怒,有无奈,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侧过身,算是让开了位置。
“曾老师?”宋安微微坐直身体,目光落在曾祥云身上,带着审视。他看到了对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自我否定。
曾祥云艰难地挪动脚步,走到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前,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他没有坐下,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枯瘦的身体微微颤抖。
他低下头,不敢看宋安的眼睛,目光死死盯着自己手中那个冰冷的旧搪瓷杯,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救赎。
“宋总…”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枯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盈满了泪水,那泪水并非软弱,而是巨大痛苦和自责的宣泄:“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是我…把他们教成了这样!”
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搪瓷杯粗糙的杯壁,指关节发出轻微的脆响,仿佛要将这承载着他毕生教育理想的杯子捏碎:
“我只顾着挖掘他们的天赋…只想着怎么让他们飞得更高…却…却忘了教他们怎么落地!忘了教他们…这世上,不是只有他们自己!不是只有他们脑子里的符号和规则!”
他痛苦地闭上眼,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我以为…给他们最好的知识,保护他们的奇思妙想就够了…可我错了!大错特错!我没教会他们尊重!没教会他们协作!没教会他们…把别人也当人看!
是我…是我把他们养成了只看得见自己宇宙的怪物!是我…亲手把他们推到了悬崖边上,也把深蓝…拖进了泥潭!”
他声音哽咽,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王哲…林薇…赵锐…他们点醒了我…可太晚了…真的太晚了!
宋总…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弥补不了…技术部的损失…项目的停滞…股价的暴跌…都是…都是我这个失败老师的罪过…您…您怎么处置我都行…我只求…只求您…”他泣不成声,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只是用哀求的目光看着宋安。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只有曾祥云压抑的抽泣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霍桑别过脸去,不忍再看。那份沉重的愧疚和自责,几乎凝成了实体,压得人喘不过气。
宋安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瞬间仿佛老了十岁的教授。
看着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脸,看着他紧紧攥着的、象征着毕生信念如今却显得无比讽刺的旧茶杯,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悔恨。
那股翻腾的怒火,那股被连累被拖入深渊的憋屈,此刻竟奇异地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一种沉重的理解,甚至…一丝感同身受的悲悯。
他站起身,绕过宽大的办公桌。脚步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他走到曾祥云面前,没有伸手去扶,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平和地看着这位心力交瘁的老人。
宋安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曾老师,你说的这些,是教育里缺失的部分,但绝不是否定你做过的一切。”
他抬手示意曾祥云稳住情绪:“少年班从不是错误。那些孩子的天赋,是需要有人不顾一切去守护的火种。你挖掘他们的才华,让那些异于常人的思维得以生长,这件事本身,比任何失误都更有价值。”
“这世上从不缺循规蹈矩的人,缺的是敢突破边界的灵魂。你给了他们翅膀,这已经是了不起的壮举——至于落地的方式,我们可以一起教,不算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