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邙山厚土峰,笼罩在薄雾里。
韩云生踏着晨露拾级而上,比平日更早地来到内务堂,昨日积压的账册还堆在案头,让他不得不必往日早上半个时辰。
推开内务堂的雕花木门,檀香混合着墨香扑面而来。
果然,王宝泉已伏在外厅案前奋笔疾书,竹简上墨迹未干的《无极门兴衰录》又添新篇。
这位老主事听见脚步声,条件反射般将史册塞入案屉,顺手抽出考勤簿佯装批注。
“还没到点卯呢!”
韩云生圆脸上堆起和煦笑意,他向来不曾为此事动过肝火——
王主事掌管的月俸核验本就是份闲差,每月只需忙活三五日,余下时光任他修史着书也无妨。
只要不耽误内务堂正事,他这个做堂主的,自然乐得行个方便。
只是这位老主事也着实……
韩云生摇头缓步踏入内厅,在檀木案前驻足,对着铜镜习惯整理衣冠。
镜框边沿裱着的画像里,少女那青春的笑靥,仿佛能融化冰雪。
“丫头,今日也要加油。”
他轻声呢喃,那张肥胖的脸上,浮现出罕见的温柔笑意。
收敛心神,韩云生从案头取出门派特殊建筑名录。
羊皮卷轴在案几上徐徐展开,三十四座建筑的名录如星罗棋布:
试练塔的维护期限将至,若月底前不投入二十块极品灵石修缮,这座锤炼弟子实战能力的宝地就不得不暂时关闭;
藏剑冢又到了灵剑回收期,得到三十二把下品法器宝剑,用来替换掉内门弟子的仿制宝剑,经器堂翻新后还能在万珍楼二次售卖……
望着这些特殊建筑,手指在名录上缓缓移动。
韩云生不由轻叹,这些可是门派根基所在,可日常维护也是内务堂重要工作。
不过,想到掌门有意,要将此项工作移交天工堂,眉间的皱纹才稍稍舒展。
特殊建筑的维护,涉及门派核心机密,交接绝非朝夕可成,但总算看到了解脱的曙光。
半个时辰很快过去,外门弟子捧着新沏的云雾灵茶,轻手轻脚进来放在案头。
茶香氤氲间,几位主事已陆续到岗,各自整理着案头文书。
“韩堂主。”
负责万珍楼等账目稽核赵方主事,捧着账册快步走来,方脸上堆着三分笑意。
“昨日营收已核验完毕——万珍楼入账二十一块极品灵石,修行殿进账十三块,较平日增幅近三倍。”
“什么?”
韩云生执茶的手微微一顿。
自西荒战事胶着以来,这两大财源日营收常,在十二块极品灵石上下浮动,今日怎会突然暴涨?
赵主事似是早料到堂主疑惑,连忙解释道:“属下已详查明细,原是万紫灵域新开放了四座分殿——萧城、许都、北河与阆都,每处都有两三块极品灵石的进账。”
韩云生接过账册,指尖在羊皮纸页上轻划。
四店营收虽是内务堂核验的重中之重,但是韩云生的视线,始终锁定在楚河分店的修行殿上。
两日前,掌门亲传密令犹在耳畔:“甲字客房但凡有异动,即刻玉简传讯。”
此刻,当他翻至楚河分店时,瞳孔骤然一缩——
甲字客栈的登记册上赫然写着:
入住时长:二十时辰
消费金额:十块极品灵石
入住人:项无敌
“啪!”
账册重重合上的声响,惊得外门弟子手一抖,茶盏险些翻倒。
韩云生霍然站起身来,迅速从腰间拿出传讯玉简,立即将消息传递出去。
这种传讯玉简,是由器堂专门炼制的通讯工具,只要在五里范围内,消息就能瞬间送达,无需消耗传讯符。
此时掌门正在邙山,预计很快就能接到这条讯息。
无极峰,传功碑,清晨阳光倾泻而下。
雷蛇精赤着上身,玄铁锁链贯穿他的琵琶骨,将他牢牢钉在石碑上。
鲜血顺着锁链滴落,在青石地面晕开暗红花纹,他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视线里,那团混沌云涡正在吞噬晨光。
“为……什么……”
一道嘶哑的气音,从干裂的唇间挤出,连他自己都听不真切。
九位侯爷在囚车里骂得越凶,此刻反倒成无极门记名弟子,他跪地求饶得越卑微,却只能像块腐肉般被钉在这里,等着被榨干最后的价值。
这世道的道理,原来全他娘的反着来。
“遗风。”
那道声音从高处落下,轻得像在讨论今日的天气。
雷蛇用尽力气掀起眼皮,看见莫问天负手而立的身影。
晨风拂动青色袍角,那人嘴角含笑,目光却越过他,落在那个叫陆遗风的白袍阵师身上。
凭什么?
他喉头涌上腥甜。
自己磕头泣血求饶,却连被正眼相看的资格都没有。
“你领阵堂弟子,布阵天都河……当记甲等功勋,阵堂所有弟子的俸禄,三年时间翻倍发放。”
雷蛇突然想放声大笑,却只咳出一口淤血。
那些年轻弟子以血肉饲阵,那些画面在眼前闪回,他们明明可以退,却偏要用性命去填那道冥河轮回阵。
这些人的选择,他至死都无法理解。
留着这条命,不好吗?
“本座赐你一枚结婴丹。“
无极真王掌心轻托,一枚赤色丹丸浮现,散发出令人心悸的灵力波动。
雷蛇瞳孔骤然收缩,锁链随之哗啦作响——
这足以让金丹修士疯狂的至宝,竟被如此随意赐予?
可下一秒,他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这涅盘重铸的传功碑,可予你二次灌顶。”
雷蛇死死盯着碑座凹槽里干涸的血迹,突然明悟了自己的结局。
二次灌顶……原来如此!
他这条摇尾乞怜的丧家犬,连被驯化的价值都没有,只配沦为传功碑的养料!
“多……多谢掌门恩典……”
陆遗风的声音里,明显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雷蛇嫉妒得几乎发狂。
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生来就是大楚将领?
为什么不能是无极门弟子?
这些日子在楚有才面前像条狗般苟活,到头来却连当狗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化作他人登仙路上的垫脚石。
“轰——”
混沌云涡轰然压下,如同天倾般吞噬而来。
“不!我不能死!”
雷蛇发出歇斯底里的嘶吼,玄铁锁链寸寸收紧,骨骼碎裂的脆响清晰可闻。
他不想死!
他怎能甘心就此湮灭?
恍惚间,他的意识被彻底吞噬,坠入一片虚无。
再睁眼时,他已化作一缕幽暗神识,寄生在名为“陆遗风”的阵法修士识海之中,被迫见证此人一生——
边荒小村,破庙漏雨。
一个脏兮兮的鼻涕男孩蜷缩在草堆里,攥着半块发霉的窝头。
“仙人!我能劈柴挑水,求您收我!”
当少年时期的无极真王路过村落时,这男孩竟踉跄冲出人群,脏脸上透出孤狼般的执拗。
雷蛇心中嗤笑:“将门之后的雷蛇,竟要俯视这等贱民?”
可那稚嫩却坚定的童声,仍刺入他神识:
“我……我不怕苦!只要给我一口饭吃,我什么都能学!”
雷蛇冷眼旁观这蝼蚁的挣扎——
白日修炼《青木诀》到经脉渗血,深夜就着月光啃《炼丹初解》。
“我想学炼丹,以后炼出辟谷丹……就再也不会饿肚子了。”
男孩捧着炸裂的丹炉残片喃喃自语,第十三次失败时,掌心皮肉已焦黑翻卷。
直到某日清晨,一缕药香混着晨雾飘散。
男孩颤抖着捧起人生第一颗辟谷丹,丹纹如嫩芽初绽。
最让雷蛇震颤的,是飞云门筑基修士率众攻山那日。
炼气二层的陆遗风背对逃生传送阵,在漫天风雪中嘶吼:
“无极门弟子,宁死不屈!”
雷蛇神识剧震:“蠢货!蝼蚁也配谈风骨?”
可当他看见那少年以血肉之躯硬撼剑光时,某种灼烫的东西烧穿了鄙夷——
原来这世上,真有比性命更重的信念。
转瞬七八年过去,无极真王的声音穿透时空而来,带着几分惋惜——
“遗风,门派需要阵法师,可你的炼丹天赋……已是四阶炼丹师。”
少年陆遗风站在丹房门口,脚下是刚撕碎的《青囊丹经》。
“掌门,丹火护不住山门,但阵法能!”
他转身踏入阵堂的背影,决绝得像一把出鞘的剑。
“蠢货!”
雷蛇的神识在黑暗中嗤笑:“炼丹师受万人敬仰,偏要碰这晦涩阵法?”
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阴尸冢的金丹魔修威压碾碎护山大阵,那个曾经稚嫩的少年七窍流血,十指却死死扣住阵盘:
“阵棋所变,法决所指——”
染血的阵旗突然迸发赤芒,“没有六阶阵法,但有一群不怕死的蝼蚁!”
雷蛇忽然看见自己——
天都河畔抛下蔡国公逃命的狼狈,盔甲缝隙里渗出的尿骚味。
喉间涌上的腥涩,不知是嫉妒还是羞耻。
地指城的城墙在狄国鹰骑冲击下崩塌,青年阵法师咬破舌尖,精血喷在阵旗上绽开诡谲符文。
“稳!”
他单膝跪地嘶吼:“流干最后一滴血,也要守住地指城!”
雷蛇想讥讽“值得吗”,出口却成了颤抖的气音。
他忽然想起楚有才帐前——
自己为活命学狗爬时,啃了满嘴的泥。
玄阴公的寒气冻结大阵,陆遗风的白袍结满冰霜,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
可他竟在笑:“要战便战!即便元婴真王,也要让他知道——”
阵袍猎猎如战旗,“无极门非易与之辈!”
雷蛇神识剧震,仿佛被这句话劈开魂魄。
当年面对无极真王时,他跪得有多快,此刻脸就有多疼。
天都河怒涛中,已成阵法宗师的陆遗风引爆本命阵盘。
“天都河的水——”
他染血的指尖划过最后一道阵纹:“从来不向北流!”
白光吞没一切的瞬间,雷蛇看见他回头轻笑。
那笑容干净得像当年千河镇,第一个站起来的脏脸孩童。
“你赢了……”
雷蛇的神识在崩溃中嚎哭:“这世上真有不怕死的人!”
混沌云涡碾碎神识时,他竟大笑出声:
“原来当狗摇尾一辈子……不如挺直脊梁活一刻!”
恍惚间,陆遗风的声音穿透轮回:
“阵在人在——”
云涡深处赤芒乍现,如少年当年喷在阵旗上的那口血。
“道心不灭!”
混沌云涡中,雷蛇的神识如烛火般摇曳,记忆碎片被寸寸碾碎。
他看见三岁时父亲将玄铁甲披在他肩头,十岁生辰时母亲喂他吞下洗髓丹,那些曾引以为傲的将门荣光,此刻都化作刺入魂魄的尖针。
他看见自己跪伏的残影,看见楚有才帐前摇尾乞怜的丑态,更看见陆遗风炸裂的丹炉旁,那双被灼伤却仍固执捏诀的手,原来真正的尊严,从来不在血脉传承的甲胄里。
所有卑躬屈膝的画面,都在灌顶的赤芒中焚烧殆尽。
“原来……这就是道心?”
黑暗骤然褪去,仿佛无尽长夜被一剑劈开!
陆遗风猛地睁开双眼,灌顶的灵力如天河倒灌,轰然冲刷他的经脉,每一寸血肉都在新生,骨骼发出玉碎的清鸣。
原本停滞的桎梏轰然崩裂,丹田婴胎虚影骤然凝实,眉眼口鼻纤毫毕现,假婴巅峰的磅礴威压如怒涛席卷,衣袍无风自动间,方圆十丈内的灵气竟为之凝滞!
他忽然在灌顶的混沌中,窥见了雷蛇的一生——
那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将门虎子,自幼享用顶级洞府,吞服珍稀丹药,手握家传法宝。
父母倾尽资源,为他铺就一条通天大道。
可这般锦绣堆里养出的,却是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记忆碎片如污血溅来:楚有才帐前,这位左将军像畜生般匍匐啃泥,额前沾着草屑的丑态;囚车里磕头如捣蒜,涕泪横流喊着‘愿为门下鹰犬’的嘶哑哀鸣;此刻钉在传功碑上的残魂,仍在用扭曲面孔发出无声乞怜。
六十载修道岁月,陆遗风见过太多壮烈——
地指城的师弟们迎着箭雨炸成血雾,天都河的阵旗浸透同袍精血……却从未见过有人跪着求饶。
这些贪生怕死的溃逃、摇尾乞怜的跪伏,在阵修‘阵在人在’的道心面前,比阴沟里的蛆虫更令人作呕。
“可笑。”
陆遗风白袍无风自动,在传功碑前缓缓起身。
他抬头望向那具钉在碑上的残躯——曾跪遍楚营的肉身,此刻正如烂泥般被碑文吞噬。
“你跪着求来的命——”
他剑指划过虚空,将最后一丝污浊神识斩灭,婴胎澄澈如洗,再不受半分污染。
“不如我站着死去的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