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廿八日,张行带踏白骑冒雪入梁郡后,并未与梁郡上下发生任何多余冲突与对抗,甚至没有什么多余讨论。
张首席就好像真的来到黜龙军前线某个郡一般,询问本郡所存粮草、军械、防卫兵马,然后告知他们,已经有四千骑先锋抵达淮阳郡内,并有河南各行台各处兵马将经行此地前往扫荡淮西-南阳十郡之地,以求打通荆襄,联结南线……所以梁郡这里要做好准备,充当前进基地。
梁郡上下当然也非常专业,包括曹汪曹太守都没有把自己待遇问题拿出来影响公务,而是有条不紊的进行军事后勤准备。
当日而已,黜龙军的巡骑就已经接替并控制了梁郡的军情传递体系,一直在河南坐镇的八臂天王张金树也于当晚来到梁郡郡城宁陵,负责把控河南各处内外情事。
第二日,也就是廿九日上午,得到军令的单通海便也率济阴行台两营四千骑抵达此地,四千骑过城不入,径直去支援淮阳,单通海则单独入城与张行见面,知晓方略后也没有多待,而是赶紧追上部队,去往淮阳。
下午,济阴行台的四营步卒陆续自济阴一带抵达梁郡宁陵附近。
卅日上午,军情来报,伍惊风已经于昨日自谯郡大道攻入淮阳,一战擒杀了想要逃离淮阳郡治宛丘的淮阳太守赵佗,而先行抵达的刘黑榥、张公慎两营骑兵更是离开宛丘继续顺着官道直奔南阳兼东都门户——颍川!
张行不敢怠慢,不等后续兵马,便带着曹汪在内的几位头领与这四营兵马启程过结冰的涣水,自北线往颍川而去。
就这样,时间来到腊月初一,张行率领踏白骑正式进入颍川,算上前一日和当日晚些时候,同时进入颍川的,还有刘黑榥所领两营以及单通海所领济阴行台八个营,分别自北面荥阳、东面梁郡,南面淮阳三面包入,部分梁郡郡兵以及部分河南巡骑也都随行。
而与此同时,伍惊风尽起谯郡行台七营兵马,并同时召唤了内侍军,在攻入淮阳后迅速南下,开始扫荡汝阴郡。
柴孝和带领济北行台三营兵马以及柳周臣的军法营外加王雄诞、阚棱、冯端三营,也开始进入梁郡。
牛达、程知理的联合支援部队也应该已经启程。
到此为止,黜龙军已经动员了二十余营,靠着风雪掩护发动了大规模奇袭,成功逼降一郡,并轰入其余三郡……考虑到明明十来天前黜龙军还在河内与关西军连续进行十万人级别的盘肠大战,考虑到冬日风雪、凌汛,考虑很可能还有十余营兵马在路上,黜龙军这一波南线反攻委实震动了整个河南地区。
不对,是震动了整个天下。
没人会觉得二三十个营算什么了不得的兵力,但问题在于,这种战役发动能力的余裕以及丝毫不留空隙的发动速度,简直让人胆寒。
“放弃颍川,让前线部队退到襄城郡,无论如何得守住阳翟……”十几日前还大发神威的司马正此刻待在自己的白塔中竟也觉得头疼欲裂。“我亲自去,夜里就去!兵马可以等明日一早再出发!”
“若是这时关西军复来呢?”李枢在侧,赶紧来问。“来取弘农如何?出武关走上洛直入南阳又如何?”
“真要是这么来了。”司马正闻得此言,反而冷静下来。“就按照之前计划,尽弃南阳、淮西,死守东都。”
李枢在内,许多人都脸色黯然起来……但根本不需要说出来,这些人自然也晓得是怎么回事,无外乎是之前河内之战中司马正的隐忍与爆发过于成功,东都近乎兵不血刃而取得了战略胜利,还通过一战大大威慑了其余两家,以至于现在被人家一个突袭反扑打回原形后有些难以接受。
“关西军一定会来吗?”薛万论忍不住来问。“他们也猝不及防吧?此时他们的主力兵马必然已经解散回家过年了,未必要强征兵马再出关吧?白横秋也算是威望大损……”
“关西军一定会来。”李枢回头肃然解释道。“就好像当初关西军出河内,黜龙军必然会来一般无二,他们赌不起!”
“但关西军一定会来的慢,来的晚。”牛方盛插嘴道。“能不能想法子集中兵力,先击退黜龙军?而且,若是能击退黜龙军,关西军便也不会动了吧?”
“道理上可行,实际上很难!”李枢继续解释道。“不说关西军很快就会得到消息,只说想要击退黜龙军,无外乎两条路,一则出大军攻荥阳,逼迫黜龙军撤军,可我若是张行,便干脆弃了荥阳,来换南阳、淮西十郡之地又如何?难道元帅能弃了东都继续顺着济水打?
“二则便是在阳翟守住颍水,趁着关西军和黜龙军的登州、徐州后续未到,集中兵力反扑……可问题在于,他们此番突袭已经成功了,淮西三郡可不止一个淮阳无了,张行既然推到颍川,那淮西就被隔绝了,淮西的人力物力我们就用不上了,而淮西一旦全失,南阳五郡反过来也会被隔绝,人心必然动荡……”
白塔内,几人听到一半便醒悟过来。
这牵扯到东都势力内里一个重大问题——东都势力的核心固然是当年曹彻整饬的那支骁锐,但不代表没有别的、泾渭分明的存在,这里面最明显的两家分别是东都留守势力以及王代积和他的淮南兵。
东都留守势力毋庸多言,就是没去过江都,一直留守的大魏残余势力,属于曹林和大魏的遗产,对于此时东都而言还不知道下落的曹汪、赵佗都属于这个势力的外围支柱,利用河内之战刚刚逃回来的罗方、薛亮则是其中内部骨干。
至于王代积,他本人当然也算是东都-江都-东都这个流程走下来的老人,但问题在于,早年他奉命出巡淮南,成功拉起了一支兵马,并在攻破杜破阵,回归东都这个过程中独立领军,且在事后也没有回归东都,而是在南阳一带经营,渐渐培养起了自己的势力。
为此,东都这里一直有流言,说王代积跟张行、李定关系莫逆,存有观望之心。
如今淮西被突袭得手,南阳与淮南通道被隔绝,一旦出现什么波折,谁晓得王代积和他部下淮南军的立场?
“所以才要尽快去颍川安定人心。”连司马正都没有否认人心动荡,而是直接越过了这个话题。“我走后,还是按照之前那般安排……请苏公、牛公他们负责行政庶务,七叔总领东都防务,你们把守各处关碍、卫城,西苑也要放人……”
司马正话到一半,明显有些迟疑。
李枢心中微动,拱手道:“元帅,要不要属下随你去?”
“不行!”司马正正色摆手。“正要借李尚书的大局观替我中转和汇总各路军情民情,所以须你留在此处辅助七将军……当然,若能有两个英锐之将替我抵挡秦宝、尉迟融这两个踏白骑的先锋,对上张行把握总会大些。”
李枢之后,在场还有不少将领,此时闻言却多有些回避之态。
这些人可是跟黜龙军在谯郡一带打过大仗的,自然晓得黜龙军实力,而秦宝跟尉迟融这俩人,就算他们中有人没见过,可既然是踏白骑的两翼先锋,是司马正都要忌讳一二的,那自然不用多想。
不过,或许是觉得这么逃避有些尴尬,或许是单纯想搞一下人事斗争,忽然间,牛方盛拱手以对:“元帅,我荐两人!当年大太保、二太保名震京师,而且此番擒获白横秋爱将归来却不投靠黜龙帮,忠心更是无二,何妨请他们二位出动,随你出镇阳翟?”
司马正愣了一下,多看了对方一眼。
牛方盛尴尬不已,却只是闭口不言。
司马正无奈摇头:“罗方修为到了成丹许久,或许还能抵挡住刚刚成丹的尉迟融,薛亮拿什么抵挡秦宝,不是让他送死吗?”
“尚大将军如何?”李枢忽然想到一人。“尚大将军上次落败于秦宝,根本上是黜龙军全线占优所致,这恰恰说明他其实是能抵挡住秦宝的……而现在单通海他们都去了淮西,故意撇下荥阳,偏偏我们也不好去,何不让尚大将军暂时离了龙囚关,与罗方一起出阳翟?”
司马正思索片刻,还是摇头:“咱们力微地小,东都防卫不可轻忽……何况尚师生到底是秦宝手下败将。”
李枢还要说什么,司马正复又摆手:“就这样吧,我一人也不是不能对付,只是上下须做好两面夹击时南阳各部一起撤回东都的准备,仅此而已。”
已经是兵部尚书的李枢终于也不说话,而是带头向司马正行了一礼,丝毫不见之前在黜龙帮时居于人下的种种不甘。
就这样,众人议定,等到晚上司马正便连夜直奔阳翟而去,翌日将今日集结来的兵马发去阳翟辅佐……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李枢说的对,张行的突袭太出乎意料了,也太成功了,所谓自古用兵莫过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东都就是被打了个没辙。
而司马正坐在白塔之上,等到所有人离去,眼瞅着暮色将临,到底是心中不安,先去南衙见了自己七叔司马进达,然后竟真去找了罗方。
此时的东都城自然是不缺大宅子的,但意外的是,罗方和薛亮只在承福坊一个小宅子里居住,再加上他们连今日的会议都没参加……倒不是说被司马元帅给怀疑监视起来了,而是时间太紧了……想想就知道了,这才十来日的功夫,两人身上还带着伤,之前在河阳呆了几日,回到东都又去祭祀了义父在北邙山的衣冠冢,再跟司马元帅聊聊、跟苏首相聊聊,吃两顿宴席,估计东都这边还没想着如何安置他们俩呢,那边张行忽的一下就打到颍川了。
然而,本该更加震动的罗方、薛亮二人听完之后却没有多少惊异之色。
“你们二人不惊讶吗?”司马正想起今日白塔上那几位听到消息时的惊惶,不免从座中来问。
“张行做出什么事来我们都不会惊讶。”对面的罗方率先开口,却又一声苦笑。
“其实不瞒司马元帅。”侧面的薛亮也摸着自己断掌来笑。“我们回东都,从不是因为觉得东都能胜,而是天下之大,已经没有了我们的容身之地,能死在东都故地,义父坟前,已经算是得偿所愿了。”
司马正一愣,不由心中复杂起来,既有些同病相怜之态,又有些烦躁不满。
但很快,后一种情绪就消失了。
因为薛亮说完那话,便起身拱手行礼:“而现在既已经回到了东都,再无牵挂,亮愿随元帅去前线,虽死而坦荡。”
司马正大为振奋,便要应声,目光却先落在对面罗方身上。
而罗方也缓缓开口:“我们二人自然没什么顾忌,只是我们也晓得,自己不是秦宝他们对手,所以,我想向司马元帅推荐一个人。”
司马正终于也笑了:“我都不知道东都有谁能对付秦宝,你们刚回来如何晓得?”
罗方也笑了:“此人恰好是跟我们一起刚来的外人。”
司马正懵住了,半晌方才来问:“此人愿降?”
“当然不愿降。”薛亮正色道。“他对白横秋忠心耿耿,如何愿降?但正因为他对白横秋忠心耿耿,且出身低微醉心名望官爵功勋,何妨让他戴罪立功,与黜龙帮作战,立下功勋便许他归关西?”
司马正终于恍然,却是毫不迟疑:“既如此,咱们一起去见见这位薛大将军。”
事情比司马正想的还顺利,罗方、薛亮二人肯定是对薛仁的心态早有思量,三人一并来到昔日熟悉岛上,寻到白塔下的一个小院,而薛仁听完之后没有半分思量就立即答应下来,丝毫不顾自己刚刚恢复了七八分活力而之前连番受伤又有没有产生什么内伤暗伤。
反正就是答应了下来。
事情定下,司马正心中稍得宽慰,便也不再耽误,连夜往东南面而去,乃是过嵩山,出轘辕关,顺着颍水直趋阳翟。
此时,依然还是腊月初一日,四野积雪,头顶无光,可依着司马正这几乎算是如今天下数一数二的修为,天上藏起来的双月也好,四面八方的村落、道路,乃至于结了一层薄冰的颍水下方鱼鳖,周遭藏匿的兔鼠,他都能有所察觉。
一开始还好,他想着薛仁的单纯,还觉得挺乐——真的是许久没见过如此单纯直接的年轻人了,一个多月前才登上这天下正中的战场,完全没有被这天命人心拷打过,太好用了,怪不得连白横秋都要视若珍宝。
简直与自己年轻时一般。
然而,这种乐子心态很快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赫然是他这几年在东都闲暇时最常见的一种心态,也就是对自己本心与命运的审视,以及那种永远说不清楚是因为挣扎还是因为顺从而升起的算是愤怒与悲壮混合的复杂情绪。
四野空寂,风声如啸,司马正越过轘辕关,立在嵩山之上,回头去望,大宗师修为下,只觉得那东都城池高大四面坚固,再往外,东都一面背江三面环山,八关锁钥,恰好如甲胄一般,层层包裹。
只是,又何尝不像是牢笼呢?
张三劝他逃出去!逃出去!
这话说的轻巧,可他是张三,一个外来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可自己呢?
东夷人说他司马正是天命遗蜕,一切都是天命,让他去东夷,房玄乔更是引了一个镜子人来让自己照镜子,也说是天命遗蜕,自己也觉得他们都没说谎……可问题在于,难道不是自己选择观想的甲胄,难道不是自己选择回到这东都?难道当时留在徐州,坐视自己父亲弑君,然后沦为叛逆打手就更好受了?
说自己是天命遗蜕,一切都是安排,可如果能安排到这个份上,这天下谁逃得出天命?那张三也该死了才对!为什么今日能逼迫自己到这个地步?
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也是司马正始终不能越过去的一点——若说自己是被天命操纵,那这个过程中,自己在西都的少年游,东都的宦海经历,在祖父膝下承欢,在同僚宴饮中失态,包括对父亲的失望,难道也是假的吗?!
整个东都百万生民,自己日听夜听,满城都是喜怒哀乐,生老病死,难道都是假的吗?!
正因如此,司马正不愿意接受,也不愿意逃窜,更不愿意投降。
他想试一试,万一能自内而外打破这层甲胄呢?
也不知道想了多久,东方渐渐发白,立在城头上的司马正转身走入了阳翟城,并在唤醒本城县令后开始发布军令……没错,阳翟虽然是大城、名城,但此时只有一位县令,连个守将都无……谁能想到这种腹心之地在区区两三日内就要成为前线呢?
说着说着,又下雪了。
腊月初二,伴随着雪花,来自东都与阳翟的军令纷纷不停,且不说颍川那里能撤回去多少人,黜龙军又如何飞速推进,只说这南阳-淮西战场上的一位关键人物——王代积。
王代积这个时候正在淮阳郡……不是什么特殊安置,而是进入腊月,正该安抚犒赏士卒,他从西面南阳过来送一些伤病老卒回淮南老家,对应的,也准备去东面汝南一带去看看刚刚招募的一批新卒,顺便慰劳驻扎在淮阳这里的一支五千人的机动部队。
驻军首领唤作闻人寻安,典型的淮南土豪家族出身,利用之前乱世南北对峙传了上百年那种,淮右盟建盟时他就是骨干了,但淮右盟本身拢不住人,尤其是当时杜破阵自己都对黜龙帮三心二意,于是当王代积背靠着军事实力强大的江都“巡视”淮南时,他还是倒向了王代积,和王代积结了姻亲,并成为了王代积这支淮南精兵的一号人物。
按照东都那里给的正经文告,他都已经是一卫将军了。
王代积自然看重自己闻人寻安和这支兵马,前天到了以后便例行絮絮叨叨不停,弄得后者心烦,而到了昨日,也就是腊月初一,忽然间兵荒马乱起来,乃是有一名淮阳逃人至此,告知了黜龙军大局来袭的消息。
当然,消息是混乱的,这逃人自己都不知道情况,只晓得下雪后不久成千上万的大军忽然就围了淮阳郡城宛丘,然后一下子就破了。
王代积心乱如麻,只好让闻人寻安派人去淮西驻军打探军情,以作后续,而也就是这个时候,又一名不速之客忽然抵达。
来人唤作郭祝,是闻人寻安的亲外甥,也是王代积的继侄。
但当年淮西大变,也就是淮右盟西走,黜龙军南下,徐州军北归时,郭祝在闻人寻安有意识的许可下,一直跟随着淮右盟,直到失去讯息。
王代积和闻人寻安多少年的道行,当然晓得对方过来是干什么,但不管应不应,目前两眼一抹黑,正要确切军情,所幸正在劳军,那家宴肯定要先摆上来,好认真听一听的。
“你现在在何处?还在淮右盟?还是去黜龙帮?可在大明官阶里有了职司?结了婚没有?”眼见着郭祝一身风雪,脸上殊无之前分别时的稚嫩,只在那里大口吃肉,王、闻人二人都有些沉寂,半晌,还是闻人寻安做惯了舅舅的,忍不住开口,竟没问什么正事。
“结婚了。”郭祝抬头应声。“刚结婚,年中相亲会里认识的,登州人……我现在在徐州,也没离了淮右盟,只是义父南下后我们这些留守淮南的都被徐州牛龙头给卷了过去……至于职司,按照牛龙头的言语,我若是此行能把你拉回去,孬好是个正经头领,拉不回去,就去战场拼命。”
王代积和闻人寻安面面相觑,各自心情复杂。
随即,王代积勉力来笑:“小郭,只是牛龙头让你来找你舅舅,没有张首席让你找我?”
“叔叔说的什么话?”郭祝擦了嘴,打了个嗝。“张首席便是要找你,也不能来淮阳找你,肯定去南阳……咱们是撞上了。”
“张首席果然来了?”
“来了,整个河南都动了,他如何不来?”郭祝从容做答。“只是不晓得现在去何处了……”
“整个河南……”
“济阴、谯郡、徐州、济北、登州……四个行台加一个总管州,应该都有军令。”郭祝继续言道。“梁郡降了,淮阳同日突袭得手,我来的路上汝阴也要被攻下来了……那些人根本没想到我们会发大兵,伍龙头领着七个营从颍水西岸下来的,他们拿什么打?那时候我便晓得为何我家龙头要我赶紧过来这里了,再不来,怕是一点功勋也无。”
“若是这般说……”闻人寻安稍一思索,心中发凉,屁股都忍不住挪了一下。“颍川怕是也无了!伍惊风自淮阳南下来取汝阴,然后是汝南……北面颍川必然是济阴行台单通海去取,济阴行台实力是仅次于大行台的,兵多将广!而若取下颍川……”
“取下颍川就到头了。”素来絮叨的王代积终于没有忍住。“司马元帅知道颍川没了,肯定去阳翟,阳翟是古时候大颍川郡的郡治,是现在襄城郡最东端,挨着如今的颍川郡,卡住颍水,背靠东都八关之一的轘辕关,保住这里,不光是能保住东都,还能保住通往南阳的鲁阳关……”
“保住鲁阳关又有什么用?”闻人寻安忽然发问。“鲁阳关只是东都通往南阳的关隘,他们想取南阳,只要打下汝阴后,依次往汝南、淮阳这里打过来,然后自然可以去打南阳。”
“哪里需要打南阳?”郭祝接口道。“只要打到这里,隔绝南阳与淮南通道,南阳的淮南子弟必然不能忍受,何况关西不出兵?到时候南阳五郡被三面包围,军心动荡……当年江都的骁锐为了回东都都能杀了曹彻,何况是眼下?”
王代积张口欲言。
闻人寻安想了一下,也来看王代积:“总管,祝儿这话真不是胁迫你,你想过没有……黜龙军这次大举突袭,果真是为了打下东都?之前河内一战打成那样,如何现在就能胜?我怕张首席的根本目的就在南阳跟淮西!吃掉这十来郡富庶之地,一来自肥,二来削东都根基,三来联通荆襄,支援白龙头……换言之,总管,人家是本就是冲咱们来的!而咱们措手不及,前卫尽失,归途也尽失。”
王代积怔怔看了桌上这对舅甥一眼,却又只闭嘴去看门外雪花,那对舅甥也不再多言,只盯着他来看。
过了不知道多久,这王老九方才一声长叹:“你们这是要……要我做不忠不义之人!”
闻人寻安和郭祝眼神都变了。
王代积见状,赶紧摊手努力解释:“你们……你们不要以己度人,你们想一想,我王代积跋涉乱世,可有半分对不住大魏体统的举止?这天下人谁来了,我都能理直气壮的告诉他们,我王九是大魏忠臣,平生没有半点有负忠义之举。”
郭祝去看闻人寻安,后者却只是若有所思。
王代积虽然还没从局势大变的震惊中走出来,但到底是一方人杰,晓得局势已经到了自己不得不做决断的地步,便继续勉力出声:“两位,咱们都是亲戚,我不哄骗你们……你们肯定是觉得,我现在是想握着南阳几万兵和几个郡做本钱,在几家势力里摇摆,卖个好价钱,但其实呢?
“其实我真能卖给白横秋吗?我这个在大魏都被人歧视的妖族杂种,凭什么在关西立足?所以除非大英横扫天下的气势已成,为了自家和南阳诸郡百万生民的性命,降了他也就算了,否则如何能卖给关西人?”
“那叔父就卖给我们嘛。”郭祝言辞恳切。
“你还是年轻,还是不懂!”王代积站起身来离了座位,身上的白色大氅被他抖的卷了起来。“到了黜龙帮这里根本就不是卖不卖!你们自己刚刚都说了,眼下局势,淮西诸郡已经无了,我在南阳的淮南子弟兵根本支撑不住……我现在往黜龙军就是降!”
“降了又如何?”郭祝赶紧来言。
“降了就是轻贱自己!”王代积厉声相对。“你想想,我此时降了,淮南子弟兵算是我的本钱吗?南阳诸郡算是我的本钱吗?他们只会觉得,那本就是他们黜龙帮的!我就是一个孤身势穷去降的野狗!甚至是被卷过去的俘虏!”
“可若是叔父明知道南阳必落,淮南子弟必然要离散,还要强行阻碍对抗,又算什么?”郭祝不顾自己舅舅闻人寻安摆手阻止,起身拍案喝问。“仅凭这件事情,你便是连降都没法降了!到了关西也只如野狗!”
“所以也不能如此自绝道路。”王代积幽幽以对,笼着袖子重新坐下,反而没了之前的气势。“当年天下大乱前我就晓得,自己修为不行、家门不足,建功立业上自然事倍功半……可我从未担心,因为我知道自己内里总比那些人聪明一些,只要多辛苦一些,迟早能追上去,然后让那些瞧不起我的人低头。
“后来到了乱世,看到了张三郎的作为,更是心动,因为他在我眼里素来是跟我一般的人,若他都能成事,我稍作隐忍,说不得也有一个化龙的机会……”
桌边舅甥俩再度面面相觑,无他,这位亲戚刚刚还在说他忠义无双呢,现在就自己承认想“化龙”了。
“结果呢?”王代积语气愈发黯然。“结果厮混到现在,固然是有些成就,却在人家大势相逼之下不值一提……这种情形,若说我还有什么一点立身的根本,那就是忠义仁恕四个字了……越是如此,越不能丢下这四个字!我就不信了,我做了一辈子大魏忠臣,又事事都留了足够余地,谁得了天下会不用我?!”
说着,其人复又来看两个亲戚:“你们听懂了吗?”
舅甥二人三度面面相觑……敢情你说了半天不是在直抒胸臆,而是在跟我们两个亲戚做解释?
无奈之下,闻人寻安硬着头皮来问:“那总管准备如何践行忠义仁恕这四个字呢?”
王代积摇头道:“不让天怒人怨之余保持气节就行了……闻人兄弟,你跟我走,去南阳,到了地方我把南阳的淮南兵都交给你,我自己带着东都人跟南阳人去阳翟找司马正,这里干脆交给小儿辈就好。”
这倒是个法子。
闻人寻安也大为心动,但还是有些不安,便起身来问:“总管,我若去南阳领淮南兵,你可有什么交代?”
“尽量拖一拖。”王代积正色道。“毕竟谁也不知道关西军什么时候出来……你倒得快了,等关西军来了,我跟着司马正进了东都,南阳诸郡百姓的生死就变成你的负担了;反过来讲,你是淮南人,拿捏住这剩下的两三万淮南子弟兵,只要维护好南阳地方……便是你曾经叛离了黜龙帮,此时也显得滑头摇摆,却必少不了一个大头领。”
闻人寻安还是不说话。
王代积压低声音以对:“你还不明白吗?我带着淮南子弟兵去降,我就是被迫的降,可只要换成你这个淮南人自领,你就是淮南子弟兵的头,黜龙帮就会花大头领去买!你还能为下面兄弟寻几个头领!等将来黜龙帮真成了气候,我再回来,咱们还能相互扶持!”
闻人寻安终于点头:“万事扭不过总管,我再信一次总管便是。”
郭祝全程没有言语,只是按部就班在王代积和闻人寻安的带领下见了淮阳本地驻军的高层军官们,自承了王代积侄子兼闻人寻安外甥的名头,接了中郎将的任命,然后送两位长辈打马西向。
回到城内,其人立即派遣了自己舅舅留下的亲卫和自己带来的巡骑,一并往淮水去,顺流而下去找自己的上司,徐州行台指挥、龙头牛达。
最后,只安坐城内,请队将以上军官继续宴饮,同时依旧犒赏全军。
腊月初二过去,腊月初三,在又一场新雪中黜龙军夺取了整个颍水东面的颍川大半郡之地,与此同时,汝阴郡郡治汝阴城被伍惊风攻下,其部马不停蹄,扔下根本没有去扫荡的东半郡交给内侍军,径直冲杀向西,直扑淮西要害汝南悬匏城!
而同样是当日,北面黜龙军主力也随着一场城下惨败得知司马正就在阳翟,却干脆临颍水不进,反而就在颍川、许昌二城之间汇集兵马,俨然是要待对方自退。
腊月初四,长安城内,正在吃饭的白横秋终于从东都内线那里得知了黜龙军扫荡淮西全境的消息,惊得筷子都掉下去了!
当然,他马上甩手将筷子卷回手中,还不忘擦拭一二,然后缓缓来言:“所以之前朕在河内心血来潮,回到长安也一直心绪不宁,就是应验在这件事上吗?”
随侍群臣也都有些慌乱。
还是刘扬基勉力来言:“现在看来,就是这个了……若是我们不回来,继续对峙着,他们在南面发动了,怕是不但淮西、南阳诸郡全入黜龙帮之手,连荆襄也能冲进去!然后来袭武关,乃至于去荆襄协助三娘……都可以直接破局!”
众人议论纷纷,包括商讨如何出兵。
这也没什么可商讨的,因为这里的人不缺军事素养——就好像之前关西军出河内,引得黜龙军主力不得不拥上一般,这个时候再难、再麻烦、再辛苦也要立即出兵!而且必须是白横秋亲自带队!
所以,事情本身没有什么可计较的。
但是,几乎所有人,在刘扬基说出那番堪称挽回尊严的话之后,还会忍不住心里嘀咕……为什么?为什么黜龙军可以分兵两路,连续不断的攻击?而大英却只能合兵一处呢?
是张行又耍了个小把戏,将兵力分段使用,他和几位宗师不断移动?可要是这样,为什么黜龙军分段的兵力竟然能抵挡关西军的全力?
总不能是黜龙军真的越打越强!而我们关西后继无人吧?!
而且,便是不论这些,攻守易形总是实话吧?
似乎是意识到了这一点。
当日议定,白皇帝亲自率领长安-潼关-武关诸路兵马齐出武关的同时,要求长安各勋阶子弟,凡成年者无病弱者,有官者转武阶,无官者授官,皆随行无误。
若有藏匿不从者,子弟弃市,父祖罢官!
后续各路府兵重新汇集后,再随从各卫将军出武关作战。
腊月初五,得到军情不过一夜而已,关西军再度大举出动,白皇帝再度御驾亲征。
长安西南面的太白峰上,冲和道长神色复杂的望着长安城方向,手中木棍被紧紧攥住……坦诚说,这一刻,冲和真的动摇了,因为他知道,这个世界上唯二可称之为友人的存在现在都面临着人生之困境。
但是,雪花飘摇,白皇帝带着长安驻军与关陇子弟并出长安,一直到他们消失在风雪中,这位三一正教掌教始终没有动作。
这不仅仅是多年来方外之人的身份规训,让他不愿意轻易卷入这些龙争虎斗中,另一个让他感觉到无力的事实在于,若论私情,他最喜欢的两个学生,伍惊风和白有思,竟然正在自己两个友人对面。
自己救了两个友人,万般反噬皆可承受,可坏了两个学生的道途又算什么呢?
什么叫天命难违,这就叫天命难违!
风雪如故,似乎整个天下在腊月初的时候都在下雪,而这其中,更以北地与巫地为甚。
腊月初六,就是在关西军大举出武关的当日,李定正在苦海颠簸之中。
没错,十天了,李定和他的远征军还没有渡海完成。
没办法的,渡海太难了。
首先,人也好,物也好,只能一船一船的发,北地港口虽然多,却不敢离得太远,只能用落钵原周边几处港口,于是全军十万余众,只能两三万人一渡,然后往复运输。
按照原计划,苦海近处只有几百里宽,又是狭长形状,根本起不来风浪,一两日一个来回,五六日也足够过去了。
然而,不知道发了什么邪,偏偏就从黜龙军渡海那日开始,风雪不断……风雪一起,海中船只可上下前后都摸不着,人心就发慌……也就是李定下了死命令,并且以武安旧部外加那个自己请缨的侯君束为先锋先发,否则可能一开始就要延期的。
而即便如此,也免不了一些流言,都说是罪龙在海底不愿意看到巫族被偷袭,所以兴风作浪。
还有人忍不住去扯李定那个谶言。
甚至,等到李定本人在第三批渡海时,连在这里坐镇的窦立德都慌了,他可不光是担心他女儿女婿,而是在苦海展示出它的隔绝之态后更加清晰的意识到,整个北地、幽州的精华竟然都要被送出去了!
真的是整个北地、幽州的精华,五到六万各类编制的战兵,四到五万各类辅军或者民夫,一万余各类工匠,合计十余万人,外加数不清的粮草、军械,全都要送到对岸!
他是真害怕了!
但是李定还是坚持登船渡海。
开什么玩笑?便是那日落日堂上的表演浮夸,可他的本意难道是假的?事到如今,便是那罪龙自己钻出来,他也要先屠龙的!
当然,他没有遇到罪龙,还是风雪,有些又变大的风雪,苦海内一时海浪如潮,似乎真有什么神异在阻止他渡海一般。
“我鞭子在哪儿?”随着一船满载着百余人的帆船整个倾倒最后却只捞上了小半后,立在船头的李定终于黑了脸,老婆在邺城带孩子,他便扭头看向自己弟弟李客。
李客不明所以,还是把就挂身后船舱里的黑筋马鞭取来递给了自己兄长。
李定捏住马鞭,藏在袍子里,就在摇摇晃晃的船身上继续询问:“黑延黑司命的船是哪一个?”
有人远远隔着风雪指了,李定立即腾跃而起,空中大风似乎格外凛冽,落错了两艘船,方才来到黑延船上,然后便做喝问:“黑公!你船上没有黑帝爷的雕塑吗?这个天象如何生出来?你难道没有拜祭吗?”
一身冰水的黑延也无奈,只能摊手:“拜祭肯定是拜祭的,但苦海上委实无用……或许是正常天象!”
“若是正常天象,全军葬海我也不急,怕只怕真是罪龙作祟,最起码上上下下的北地人都觉得是罪龙作祟。”李定走过去,正色以对。“我是一军主帅,雕塑在哪里,我去拜一拜,堵住人嘴,省的一下船便哗变起来!”
“船上没有雕塑,我是上船前祭拜的……只有一块平素渡海时用的天地人镇石在舱里。”黑延也没辙了。
李定闻言,便往船舱里走,走到舱门,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还是黑延扶住,方才走了进去。入得船舱,果然见到一块不大不小的“天地人”石碑摆在此间,与神仙洞里石壁字迹彷佛,俨然是认真雕塑过的,便不由一声叹气。
然后,他猛地将马鞭抽出,在后方黑延等人目瞪口呆中,狠狠抽到了石头之上。而且是接连三四鞭,黑延等人醒悟过来,死死护住石头,方才止住。
不晓得是不是之前救落水军士弄得满身冰水缘故,黑司命只觉得自己头都昏了,却还是艰难来问:“战帅为何如此?”
“执行军法。”李定收起鞭子,从容做答。
“一块石头有什么违背军法?”黑延还是有些发懵。
“不是你说的吗?这石头是渡海镇仓用的,如今不能镇这苦海,岂不是玩忽职守?!”李定振振有词。
“我晓得这是你们领兵的鼓舞军心手段。”黑延无语道。“可这到底是黑帝爷的象征,你自去割袍祭海,去胁迫罪龙,去鞭打海水都行,如何来打自家至尊?”
“打的就是自家至尊!”李定闻言嗤笑一声,丝毫不惧。“我难道是第一次打祂?这几日海上的事情,若是天象倒也罢了,可若真是罪龙作祟,不正是他黑帝爷玩忽职守的结果吗?非只如此,他一位至尊,若真是故意放纵,念祂经历,只怕内里更加龌龊……黑公,要我说,怕是祂一辈子不能覆灭巫妖二族,不能使天下一统,已经魔障了,如今见我将渡海而成大业,心中起了妒忌之心!否则为何如此呀?而祂若还真记得祂为人时的一点初心,便是今日打了祂,日后还我身上我也不惧,只不该耽搁全军进发才对!”
说完,直接负手而走。
黑延目瞪口呆,也不知道是该反驳对方荒唐,还是呵斥对方狂妄……而且,似乎竟有几分道理?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到了这日下午,苦海之上风雪居然渐渐平息,李定本人更是平安渡海,抵达巫地……而不过一场晚饭,上下就皆知,这苦海风雪平息,乃是战帅李四郎鞭笞至尊,至尊竟然听令为之。
委实可怖!
pS:感谢养生老杨老爷的上盟,感激不尽,鞠躬致谢,也祝大家高考顺利,人人都上六百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