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宛如纷扬的雪花,带着肃杀的寒气笼罩了京畿重地。
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大齐各地相继迎来第一场雪。
雪是个好东西,俗语道“瑞雪兆丰年”,适时的冬雪预示着来年是丰收之年。
京中贵族们是喜欢雪的,才入冬便有人牵头举办了一场赏雪诗会和赏梅词会。
太子府后院的女眷们大多数都被邀请在列,有幸穿上新置的漂亮冬衣,香车宝马,呼朋唤友地出府一日游。
云棠自然是没有机会参加,她如今接近临盆,太子把她当成重点保护对象,看得比任何人都紧。
她已经许久没踏出过栖云轩,但也并不感到无聊。
屋里温暖如春,地龙夜以继日的烧着,里间卧室皆铺上了厚厚的丝绒毯子,就算赤脚下床也不会着凉。
外间的福寿百子铜盆里烧着寸长的银炭,没有一丝烟雾,窜动的火苗隐隐冒着青光。
小桃见云棠起了身往外走,连忙从炭盆里拣了两只银炭装进袖炉里,拿给云棠暖手。
云棠身披松花绿缠枝漳绒大氅,走到屋檐下,仰望着漫天飞雪。
孕肚笼罩在大氅之下,看不分明,白皙的肤色被暖气熏出几分艳色,在皂色围脖的映衬下,显得明媚轻灵,犹如未出阁的懵懂少女。
太子远远瞧见这一幕,只觉得朝堂上各种烦心事引发的郁闷消散不少。
他年长云棠一轮有余,因着膝下无子,有时竟不自觉地将她当成女儿来养,既喜爱又疼惜。
想要将她护在自己的羽翼下,不受风雪侵袭,又担心她会觉得烦闷,时常变着花样哄她开心。
前些时日太子府女眷们都能穿上新衣赴宴访友,唯独她小小年纪,就要承担起怀孕的辛劳,平白错失许多的欢乐。
太子有生以来,头一回做起了以权谋私仗势欺人的事,命人将赏梅词会中备受称赞的三棵珍稀梅树,都移栽到栖云轩,专供云棠赏玩。
还陪着夜里惊醒的云棠,掬起新雪,洒落在发红的火炭上,看它们逐渐消融。
轻雪,寒梅,屋檐下的美人,构成一幅绝佳的风景画,足以让任何一个男人看得入迷。
然而美人眉峰轻蹙,却让太子忍不住揪心。
他心里有事瞒着云棠,却又不想因此与她产生隔阂,这些天都在苦苦思索两全之法。
今年的雪下得太早,各地都或多或少受到影响,河南开封更是酿成雪灾,冻死的百姓达上千人。
朝廷已经明发上谕拨银赈灾,可受灾的百姓人数还在继续增多,这其中或许有天灾愈演愈烈的缘故,但也未必没有人祸。
值此国事艰难之际,国师奉命祭天祈祷,连作好几坛罗天大醮却仍未止住雪势。
钦天监入秋便已呈上天象分析报告,说今年恐有各地雪灾。
皇上却仍旧听信国师片面之词,认为是破军星作乱,奸臣乱国才招致这场大雪。
国师有言,“雪者,至柔至寒,至纯至洁,承天之刚,消污灭垢,污垢不除则功德未满,势必泛滥成灾。若想要止雪势,便只能先除奸恶。”
结合京中铺天盖地的流言,国师的暗示已经很明显,他认为,只有杀了云霄,才能阻止雪祸,保全万民。
上次的紫微星之危,国师也是这么暗示,当时皇上没有采纳他的意见,只是委派云霄监斩西戎王,验证了他的忠诚。
现在国师再度将矛头指向云霄,皇上不由得生出几分警戒。
雄狮年迈,睿智犹存,皇上虽然勘不破生死大关,却对人性研究得很透彻。
若没有足够的利益驱使,一个人没有必要锲而不舍地去陷害另一个人。
国师是韩国公举荐给皇上,和庸王一党关系匪浅,如今庸王失势,肯定存着东山再起的心思。
皇上也曾预想过儿子们之间你死我活的争斗。
但没想到,他还活着,庸王就已经迫不及待将手伸到宫中,想要借由国师影响他的决定,进而扳倒太子。
太子纳了云霄的女儿做侧妃,云侧妃怀胎八月,将近临盆,若她生下男孩,就是名副其实的皇长孙,甚至有可能是皇太孙。
原本还有耐心等下去的庸王党终于坐不住,开始在上京搅风搅雨。
布下连环计诱导皇上诛杀云霄,断太子一臂。
可皇上之所以能剿灭四方诸侯,成功称帝,是因为他心里始终装着大局,不受一时的情绪蒙蔽。
皇上知道他服用的金丹有成瘾性,从最初的三天一粒,到如今的一天三粒,他已经回不了头。
若不能成仙,便只能成仁。
这偌大的国家,还是只能托付给太子。
云霄是孤臣,向来只忠于皇上,这对帝王来说是好事,对储君来说却难以把握。
如今云霄的女儿怀了太子的子嗣,事实证明太子能够生育,皇上的心病终于可以痊愈,但又生起新的隐忧。
云霄究竟能不能为太子所用?
罩上外戚面纱的君臣关系,是否能像从前一般牢固?
这些问题,近日来始终回旋在皇上心头。
皇上深知大限将至,准备在弥留之际再为太子做点事,为江山社稷的稳固,增添一份保障。
帝王心术,制人而不制于人。
皇上没给国师确切的答复,只是翌日在朝堂上,突然任命太子前往开封赈灾,并且要求他即日启程。
朝堂上顿时就有老狐狸猜测,这是皇帝终于下定决心要赐死云霄,这才特意调走太子,方便行事。
不然无法解释为什么要在云侧妃即将临盆时,让太子出远门。
毕竟云侧妃怀的可是太子的第一个孩子,不论是男是女,对太子来说都尤为珍贵。
若非家国大义在前,太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这种关键时期离开上京。
太子并不清楚皇上的具体想法,但赈济开封灾民一事确实迫在眉睫,身为储君,肩上担负的责任不容他推脱。
太子只能派遣心腹将栖云轩严密保护起来,六位金牌稳婆更是早在一个月前就住进备好的产房,每日十二个时辰随时待命。
但是哪怕已经做了万全准备,太子还是只有亲自陪伴云棠才最放心,让下属规划好赈灾路线后,便命车夫日夜兼程,争取在云棠生产前赶回上京。
太子离京后,府中主事的人便又换成太子妃。
太子妃原本是期待云棠这一胎的,想着不论是男是女都要抱到膝下养。
她根本没有想过云棠会不同意,毕竟妾室生的孩子能够成为嫡子嫡女,对生母来说也是莫大的荣耀。
但是千秋节那日皇后娘娘的态度,却让太子妃对设想中的未来有些不确定了。
云棠深受太子喜爱,娘家势大,身份又是仅次于太子妃的侧妃,她真能甘心把亲生孩子送给旁人养吗?
若云棠不愿,太子和皇后又有几成的可能会站在她这边。
太子妃感到强烈的不安,她已经,不那么乐见云棠顺利产子了。
去母留子也好,一尸两命也好,都比母子平安听起来顺耳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