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杨和面色铁青地喝令侍卫们散去，院中只余一片狼藉与压抑的寂静。
吴方一瘸一拐地跟在顾青芝身后，嘴上不停叨叨着：“……要我说咱见好就收，你背上这伤可不是闹着玩的，血都沁透外衫了，还是赶紧回去处理一下。”
顾青芝却恍若未闻。
她目光锐利地扫过院落，方才那柄飞刀的轨迹在她脑中飞速复盘，角度、力道、破空声，最终定格在西侧墙角那棵茂密的槐树下。
她方向一转，径直朝那里走去。
“诶？门在那呢！”
“顾老弟你内急也不能在这上……”
吴方一瘸一拐撵得辛苦，抬头一看顾青芝莫名其妙往草丛里钻，他试图理解了半晌，得出来这么个结论。
只是他话还没说完，顾青芝便又从草丛里钻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柄飞刀仔细地端详着。
吴方凑过去瞅了两眼，皱起眉头：“这玩意儿怎么奇形怪状的？”
顾青芝也觉得奇怪，她手中的飞刀形似弯月，整柄刀一体浇铸而成，只是尾端并非寻常刀柄，而是异形的，就像是某种密钥的齿。
这飞刀尾部明显比普通的要沉，显得头重脚轻有些失衡，掷出时理应很容易偏离预期，可那人竟能找到那么刁钻的角度。
想着，顾青芝将刀尖置于眼前，眯起眼睛朝着方才刀飞来的位置去寻，只见不远处的树荫下坐着个少年，正埋头忙活着什么。
顾青芝收起飞刀，大步走过去。
吴方看着这个方向，觉得大事不妙。
“你话也训了，柳嬷嬷吩咐的事儿也办了，还有啥不满意的啊？祖宗咱走行吗，这回你还想打谁啊？”
他虽然心里叫苦连天，也只好再次倒腾着伤腿追上去。
一个穿着侍卫服的瘦小身影正背对着他们，埋头在石桌上鼓捣着什么，对身后的动静充耳不闻。
吴方也瞧见了，揣着手嘟囔：“……不会要跟个小屁孩儿过不去吧？”
顾青芝在石桌前站定。
少年看着十五六岁，个头不高，生得一张娇娇气气的娃娃脸，可以说与他身上黑漆漆的侍卫服显得格格不入。
她抬眼看看他身后敞着的门边挂了个牌子，上面写着“备库”二字，下面还写着负责人——牧应。
那屋里堆了许多杂物，只有一张床整整洁洁，像是他就住在那里，看来此人便是牧应，是侍卫院负责后备工作的。
再看那少年，二人都站在他面前了，他却仍未有所察觉，全神贯注地摆弄着手中几块积木，神色极为专注，似乎试图将其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
她的视线落在散落一地的草纸上，上面绘满了精密的机括图样，目光扫过，一幅未完成的弩机设计图角落里，两个熟悉的字眼猝然落入眼帘。
兰舟。
是她的那个“兰舟”。
是与她刀上所刻，相同字体的“兰舟”。
顾青芝心头一震，她猛地抬眸，将眼前这人仔仔细细重新看了一遍，确认这张脸从未出现在她的记忆中，上一世没有，这一世更没有。
他是谁？
而此刻，牧应似乎终于感到光线被遮，略略抬头，看见面前无声无息地多了两个高大的人影，吓得手一抖，零件“哐当”一声掉在石桌上。
顾青芝摊开手，露出那柄奇特的飞刀：“这个，是你的？”
少年愣怔着，看看她，又看看飞刀，半晌才迟钝地点点头，声音细若蚊蚋：“……嗯。”
“嘿！你这小子！”吴方忍不住插嘴，“知道这玩意儿差点捅穿人吗？你看看我顾老弟这背！”
牧应只是飞快地瞥了吴方一眼，视线又重新落回顾青芝身上。
他脸上竟没什么惧色，反而低声辩解：“是……是他自己要挑战整个侍卫院的，我只是……借机测试一下新武器。”
“测试结果如何？”
顾青芝弯下腰细细打量那柄弓弩，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讨论今日天气。
这话问得连吴方都噎住了，一脸“你是不是失血过多糊涂了”的表情。
牧应却像是被点中了要害，眼睛微亮，又迅速黯淡下去：“配重还是有问题，偏了半寸，否则……应该能命中你的。”
顾青芝略一颔首，毫不意外：“能给我看看吗？”
少年立刻蹲下身，手指灵活得近乎炫技，在一片狼藉中迅速捡起散落的部件，“咔哒”几声轻响，一把结构精巧、形制奇特的弩机便已成型，被递到顾青芝面前。
顾青芝接过弩，指尖抚过冰冷的机括，找到与那飞刀尾部契合的凹槽，轻轻一旋，便将刀嵌了进去。
吴方眼花缭乱，嘀咕道：“嘿，有点东西啊……顾老弟，你怎么知道这玩意儿怎么摆弄？”
“跟大部分暗器同样的道理。”
她随口一答，举弩瞄准不远处一棵碗口粗的树。
弩机内部传来几声极轻微的金属咬合声，飞刀随着“咔哒咔哒”的声音一点一点缩进弩中，蓄满了力道。
“咻——啪！”
一道银光闪过，树干瞬间被洞穿，那飞刀余势未消，深深钉入后方的砖墙，刀尾兀自颤鸣。
牧应猛地瞪大了眼睛，看看树上那个通透的窟窿，又看看顾青芝，嘴唇哆嗦着，一时说不出完整的话：“你……你……怎么做到的？为什么我……我不行？”
“弩身前轻后重，激发瞬间的坐力导致轨道上偏，若力量足够，便能压住轨迹，你方才那一下就能要我的命。”
顾青芝将弩递还给他，目光落在他细瘦的胳膊上，“这不是武器的问题，是你的问题，力量不足，就永远无法真正驾驭它。”
似乎早已想到是这个问题，牧应低头看看自己，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抓着弩身的手指根根泛白。
他垂下头，肩膀都垮了下去。
“……所以，数据没错，果然是我的问题。”他声音发颤，“杨统领他们没说错……我习武没天赋，连自己做的东西都……”
吴方实在受不了这低沉的气氛，瞅着那身与他气质极不相称的侍卫服，忍不住插话：“话说回来，你小子真是侍卫？哪个世家送来的？瞧你这细胳膊细腿的，他们咋想的？”
牧应头垂得更低，声音闷闷的：“我…我之前在世家工房做活，父母都是府中老仆，侍卫院有个与我同名姓的，他不想来，就…就把我推出来顶替了……”
“啊？这都行？”吴方愕然，还想再问，被顾青芝一个眼神制止了。
这孩子也是老实，别人把他推出来，他便来了。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吴方紧着找补：“呃……哎呀嗐……你也没必要这么沮丧不是？你本来也不是侍卫出身，不擅长这个也很正常嘛。”
牧应的头却更低了。
“我只是…只是想离他近一点，哪怕，只能远远看他一眼……”
他小声咕哝着什么，猛地抓起桌上那张画着“兰舟”的草图，沉沉地看了看角落里那两个的小字，指节用力，几乎要将纸张揉碎，声音里带了哽咽。
“或许这些……真的不适合我……”他说着便要将图撕毁。
一只手先一步按住了他。
“如果，”顾青芝抬眼，声音无比笃定，“我有办法证明你适合呢？”
牧应撕扯的动作骤然停顿，愕然抬头，通红的眼睛里满是迷茫：“……什么？”
顾青芝将他紧攥的草图轻轻抽了出来，细致地抚平卷皱的边角，然后将图纸转向他，轻轻点了点“兰舟”二字。
墨色瞳眸沉静而有力，落入少年茫然的眼睛里。
“我是说，向兰舟证明，你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