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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之后。清晨的阳光洒落在卡莫城塞的石墙上,金色的光芒原该带来温暖,却未能驱散城中压抑的阴影。空气中依旧弥漫着尘土与火油的刺鼻气味,海风卷来咸腥与血肉焦灼的味道,仿佛在提醒人们战火从未远去。

“轰——隆!”沉闷的咆哮骤然响起,安条克军的投石机再度发威。数块磨盘般巨石划破长空,带着尖锐刺耳的啸声呼啸而至,重重砸在城墙上。石壁震颤,轰鸣回荡,如同大地在呻吟。碎石与尘土腾空飞舞,箭垛瞬间崩裂出道道裂痕,粉屑如骤雨般洒落,打得守军盔甲作响。

城头之上,战士们压低身子,紧紧伏在箭垛后,手中死死攥着盾牌。盔甲被尘灰染白,面容憔悴却不失警惕。有人咬牙低吼,有人默声祈祷,粗重的呼吸声与城墙的轰鸣交织在一起,仿佛整个城塞都在战栗。

李耀松倚靠在北门城墙高低阶的阴影下,盔甲上的明光鳞片在晨光里隐隐闪烁。他眉头紧锁,目光犀利地扫过城外密布的敌阵,低声对身旁略显心不在焉的李锦云说道:“自从他们上次总攻之后,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这些混账只顾抛石砸城,却始终不肯再攻上来,这不对劲。”他的声音因长久嘶喊而显得粗哑,带着压抑的疑惑与不安,掌心在刀柄上沁出一层薄汗,已将木革攥得湿透。

李锦云一身明光甲,英姿勃发,站姿如雕塑般挺拔。她冷冷注视着城下安条克军的投石机阵地,唇角勾起一抹讥诮:“前几日那五次连番猛攻,他们一无所获,反倒碰得满口血牙。如今既不甘心撤退,又不敢继续硬拼,只能拖着——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她的话语带着一丝冷笑,语气锋锐中却隐隐透出倦意。片刻后,她压低声音补上一句:“好在,我们撑下来了。伤亡虽有,但并不于撑不下去。”

“也不知道哈迪尔大叔去巴格达,是不是已经见到了塞尔柱的皇帝。要是塞尔柱真起了念头,会不会派兵来争夺黎凡特?要是塞尔柱人重新打回来,那就好办了。”李耀松低声道,语气里带着不安与试探。

李锦云淡淡一笑,目光冷若铁锋,低声说道:“塞尔柱人那边,大概不会有实质性的军事援助,顶多稍稍给点物资聊作安慰罢了。这几年,波斯塞尔柱皇帝巴尔基雅鲁克只顾提防他那羽翼渐丰的弟弟马哈茂德·塔普尔,哪里还顾得上边疆的局势?何况,塞尔柱人在这边的亲王公侯们都已经实质上自立门户了……”

李锦云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森冷:“耀松,我就不绕弯子了。我明知此行必无所获,却还是让哈迪尔跑一趟,就是要让那些心存幻想的人——包括你在内——彻底死心。塞尔柱人已经靠不上了,这样正好为我们改换门庭扫清障碍。”

李耀松心头一震,双眼死死盯着李锦云,神色复杂。

李锦云却并未显出慌乱,她只是抬眼望向远方,目光深沉如夜,语气冷峻而克制:“戈弗雷死后,赛琳娜凭着她父亲海因里希四世与戈弗雷那点君臣旧情,和耶路撒冷王国所维系的盟约,也早已化为过眼云烟。如今我们四面皆敌,群狼环伺,就连盘踞在哈马的那些‘自己人’,到底是敌是友,仍未可知。埃及法蒂玛王朝宰相阿布·阿卜杜拉·沙哈里安的二公子库泰法特,当年在耶路撒冷被十字军攻克那一夜,与我家主上曾有过命的交情。如今,他已通过伊纳娅,暗中与我建立联络。”

李锦云的语气顿了顿,冷意更盛:“只是……老主上当年是为塞尔柱人守耶路撒冷而战死的,而那时夺城的却正埃及法蒂玛王朝。若我此刻贸然主张投靠他们,族中上下势必多有不服,甚至引发祸乱。”

说到这里,李锦云眼神一凝,语气冷决如刃:“可若前路尽绝,唯余那一条生路时,我们也只能走下去。此一时,彼一时。”

李耀松听罢,心头满是郁结与不甘,胸膛起伏了几下,终究却只能低下头去,默然无语。

就在此时,塔齐娜快步登上城墙高处,皮甲束得紧紧,勾勒出她矫健的身影。她抬手拉满硬弓,弦声绷紧如雷,箭矢破风而出,却因距离过远,最终无力地插入敌阵前方的泥地。

塔齐娜猛地挺身而起,双眸怒火燃烧,声如裂石,直冲敌营:“畜生!只会砸老百姓的房屋,算什么本事?有胆子就给我攻上来啊!”她的喊声在晨风中久久回荡,带着挑衅与烈火般的愤懑。几名守军闻声忍不住低声呼应,心头的紧张被那一瞬的豪烈稍稍冲散。可远处,投石机轰鸣仍旧,沉闷如雷,每一声都像在冷冷嘲笑城头的愤怒与无力。

片刻后,阿黛尔自城墙高处奔下,面容满是焦急,急促地喊道:“那些混蛋——他们把投石机又向前推了一百步!这已经是第三次了!现在他们的前线阵列,几乎就要与投石机重叠了!”她手中紧握的弯刀微微颤抖,声音尖锐而急促,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与惊惧。

“他们似乎无意再攻城,而是转向轰击村里的房屋!”李耀松眉头紧锁,声音因压抑而显得低沉。他凝神望向远处,火光下,那些庞大的投石机若隐若现,木梁在夜风中“吱呀”作响,士兵们忙碌地装填巨石,火把摇曳的光影在他们身后拉出鬼魅般的轮廓。

“让老百姓都躲进地窖!”李锦云沉声开口,眼神冷峻,语气却透出一丝无奈,“只要不正好砸中头顶,就能保住性命。至于房屋塌毁……那是无可奈何的事。”她停顿片刻,目光如鹰般扫向敌阵,随即又转向城内,语调里渐渐生出几分笃定,“不过这也恰好说明,他们已无力再强攻城墙。我们只需咬牙与他们僵持一阵,他们的锐气就会慢慢消磨殆尽。”话虽冷静,李锦云眼底却掠过一抹难以掩饰的忧虑——那是对城中百姓的担心,也是对这场消耗战的隐隐不安。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城墙上的沉寂。伴随着沉重的铁蹄敲击声,莎伦骑着一匹枣红色战马疾驰而来,几名内府女兵护卫在侧。她神情紧绷,眉头紧锁,皮甲在晨光中折射出冷冷的光辉,映衬着她额角的汗水。

就在她们即将抵达北门时,城外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一块巨石腾空而起,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直扑而下!

“当心!”城墙上,塔齐娜惊呼。

刹那间,地面剧烈震动,巨石砸落在莎伦前方不足十步处,石屑与尘土迸溅,如同骤然爆裂的雷霆。战马受惊,嘶鸣高亢,猛然人立而起,前蹄乱舞。莎伦几乎被甩下马背,她双手死死攥住缰绳,身子紧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尘烟弥漫中,莎伦咬紧牙关,竭力控制住疯狂嘶叫的坐骑。枣红马猛地横移,蹄子在石屑上打滑,擦出一连串火星。就在生死一瞬,它终于稳住身形,跌跌撞撞地退开几步。

莎伦面色惨白,额头青筋暴起,胸膛急促起伏。她抬眼望向那块巨石,石体裂开数道深痕,冒着白色扬尘。若是落点偏移片刻,恐怕此刻自己和战马已血肉横飞。

城墙上的士兵屏住呼吸,望着这惊险一幕,不少人倒吸冷气。有人低声惊呼:“真神保佑……”

李锦云和李耀松快步走下城墙,迎上前去。尘烟翻涌,火光映照下,李锦云的甲胄泛着冷冽光泽,她的身影在混乱中显得格外凌厉。眉头紧蹙,眼神如刃,她急声开口,语气中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紧迫:“这是怎么了?”

莎伦翻身下马,动作因惊魂未定而显得有些急促。她呼吸急促,脸颊上沾着灰尘与汗水,双手紧紧抓着缰绳,声音带着抑不住的颤抖:“就在方才,一阵石块朝庄园这边砸来,其中有几块砸中了庄园!那几声巨响……整个地面都震了起来,院落一角直接塌了!”

李锦云心头一紧,冷声追问,几乎是脱口而出:“少主呢?少主可安然无恙?”声音里透出难以掩饰的焦急。

“少主在地窖里,安全得很!”莎伦连忙回答,语调急切,却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挺直身子,额角的汗水顺着脸颊滑落,眼中闪过一丝后怕,“那地窖的石拱顶够坚固,巨石砸下来时只是震了一震,没有坍塌。”

李锦云和李耀松闻言,几乎同时长长吐出一口气。两人对视一眼,神情间同时闪过一抹深深的释然。李耀松抬手抹了抹额上的汗,低声道:“谢天谢地,祖宗保佑……”

李锦云只是紧紧抿着唇,没有再开口。心头那块悬而未决的大石虽已稍稍落下,却并未带来真正的轻松。她的眸光沉冷,像覆着一层铁霜,深处燃烧着一缕不肯熄灭的警惕与怒火——敌人既然连庄园都敢轰击,就意味着敌人已不打算留下丝毫谈判的余地。

“其他孩子和女官们也都没事,只是嫌地窖闷,闹了几声,倒没出什么大乱子。”莎伦快语汇报道,声音因紧张尚有些发抖。话到一半,她却忽然顿住,眼神闪过一丝迟疑,“只是……”

李锦云立刻察觉,眉头猛然皱紧:“只是……什么?”她的声音低沉,带着隐隐的威压。

莎伦深吸一口气,声音像是被压抑许久才挣脱出来:“在庄园后院……那间阿里维德家族不许外人随便踏入的屋子,被巨石砸塌了!”

她的喉咙一紧,咬着牙补上一句,眼神中满是不安与愧疚:“我们过去看了,那些刻着汉字的木牌,全都倒了一地,被压在废墟之下!”

“什么?!”李锦云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因惊怒而颤抖:“祖庙——!”

李耀松心头猛地一沉,忍不住暗暗骇然:“连祖庙都毁了……难道真是天命已尽?我们沙陀,莫非真的要葬身在这片异乡的土地上吗?”

这一刻,李锦云眼底的冷峻与镇定彻底碎裂,仿佛护持多年的铁甲在心口崩塌。她面庞上浮现出惊惶与痛楚,那是李氏一族世代守护的根脉与信念被撕裂的痛感——不只是木石的崩坏,而是血脉与灵魂的象征遭受重击。

“耀松!”李锦云猛地转身,声音急促,“你在这里看着!敌人暂时也不会强攻。”话音几乎未落,李锦云已一跃上马,动作干脆利落。手中马鞭“啪”地一声抽响,枣红马长嘶一声,四蹄翻飞,裹着尘烟火光,直奔庄园而去。城头的士兵望着她疾驰而去的身影,一时无言。夜风中,祖庙被毁的消息像一道隐雷,悄然压在每个人心头。

阿里维德庄园的后院一片狼藉。晨光透过残破的屋顶洒落,映照在满地的瓦砾与尘土上,像是冷漠地揭开一场浩劫的真相。祖庙昔日庄严肃穆,如今只剩半边残墙孤零零地立着,仿佛被巨兽撕咬过的残骸。断裂的木梁横亘交错,瓦片碎裂四散,空气中弥漫着焦木与湿土的混杂气息,带着一股让人心底发凉的死寂。中央,一块巨大的石块深深嵌入地面,周遭的地面龟裂开来,如瓷器般布满狰狞的裂痕。

李锦云翻身下马,几乎踉跄着冲向废墟。她的靴子踩在破碎的瓦片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每一步都像是重重踏在心口。眼中翻涌的痛楚与不甘令她呼吸急促,胸膛起伏。

原本整齐摆放着的牌位,此刻却像被狂风席卷过一般,散落在地,七零八落。这些木片有的已经断裂成两截,有的则被石块压得弯曲变形,仿佛在诉说着它们所经历的痛苦和磨难。这些木牌上汉字的字迹,原本是如此的苍劲有力,每一笔每一划都透露出书写者的深厚功底和对祖先的敬重。然而,如今在尘埃的掩盖和血色晨光的映照下,它们却变得模糊不清,让人难以辨认。那一排曾经象征着祖先荣光的木牌,此刻却显得如此狼狈不堪。它们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存在,而是被随意丢弃在地上,与尘埃和碎石为伴。这情景让人不禁想起那些先人的灵魂,是否也会因为这样的待遇而感到蒙羞呢?

墙角处,李存勖与李继嵩的画像被埋压在碎石之下,画布上布满裂痕与灰尘,人物的面容依旧威严,却被瓦砾无情遮掩,仿佛连时间与战火都要将他们碾碎。李锦云伸手去拨开砖石,指尖因用力而渗出血丝,喉咙里溢出的不是言语,而是一声压抑到极点的低吟。那一刻,李锦云忽然觉得,这不只是祖庙的毁坏,更像是对整个李氏血脉、对她自幼以来所有坚守的一次无情打击。

“菲奥娜!快——带着内府女兵上来清理这里!把这些木牌和画像全都挖出来!”李锦云朝着地窖的方向高声呼喊,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却在颤抖之下燃起炽烈的坚定。她的眼神像火,在废墟与尘烟中迸发出执拗的光芒。

片刻后,石门“轧”地一声被推开,菲奥娜领着一群内府女兵和女眷快步而出。她们的脸庞满是尘土,鬓发间沾着碎屑,但眼神中透着决绝与沉默的力量。头顶的天际不时传来巨石呼啸而过的轰鸣,震得大地颤抖,可这些女子没有一人后退,反而齐声应诺,毅然扑向废墟。

女兵们脱下沉重的披肩,用血与汗浸湿的双手去搬拽沉重的砖石。有人肩膀被划破,鲜血顺着手臂滑落,却依旧咬牙撬开瓦砾;有人指甲被石块折断,仍小心翼翼地抠出压在底下的木牌。她们动作急切却又慎重,每一次伸手,都像是要从废墟中捧起祖先的灵魂。

渐渐地,一块块刻着汉字的木牌从瓦砾间被托起。尘土在晨光中飞扬,字迹却愈发清晰,每一道笔画都像是燃烧的烙印,沉甸甸地承载着李氏家族的荣光与记忆。当画像被拿出时,几名女眷跪坐在地,小心拂去覆满灰尘的帛布。李存勖与李继嵩的面容重新显露,他们的眼神依旧威严,似穿透时空凝视着在场的后人。火光与尘烟中,那双画中之眼仿佛重新点燃了众人的心。

安条克军这一砸,竟将屋内的暗格震得崩塌。清理废墟时,砖石被一点点搬开,一个早已裂开的木盒随之滚落在地。伴随着碎木四溅,一叠叠古旧的书信散落开来,纸页翻飞,墨迹斑驳,仿佛在尘埃与火光间低声叹息。莎伦连忙俯身蹲下,双手慌乱地去收拾那些在场之人除了李锦云就几乎没人认识的汉字书信。

“这些书信先收好!不能给任何人看。”李锦云只是匆匆扫了一眼,便低声急令莎伦。她手中仍在清点女兵们递来的牌位,指尖微颤,却掩不住焦灼之色,随即追问道:“老主上呢?怎么还没有找到!”

说罢,李锦云已顾不得满身伤痕,跪身扑入废墟之中,双手在尘土与碎瓦里拼命翻掘。甲叶早已被泥浆与血迹糊成暗色,那曾经熠熠生辉的明光甲,此刻不过像一具沉重而蒙尘的铁壳,随她急促的动作不断摩擦出低沉的声响。

李锦云的手指忽然触到一块被砖石死死压住的木牌。那粗糙的触感令她心头一震,指尖急切地拨开瓦砾,终于露出上面斑驳的字迹——“李销”,那是李常应的牌位。李锦云的双手顷刻颤抖起来,她屏住呼吸,像抱起新生婴儿般,将那块濒临碎裂的木牌轻轻托起。牌位沾满尘灰,边角早已磨损,然而牌位上的“李销”二字却依旧清晰峻拔,仿佛带着不容亵渎的威严。

李锦云跪倒在瓦砾之间,双膝重重砸在满是尘土与碎石的地面,怀中紧紧抱着李常应的牌位,泪水滚滚而下。她失声痛哭,声音撕裂般嘶哑:“老主上!我没管好漓狗子,没守住咱们的家!我有罪啊——!”

忽然,地窖里传来梅琳达尖锐的惊呼:“莱昂哈德!你不能出去!危险!”

几乎同时,一个瘦小的身影踉跄着从地窖口走出。李椋挣脱了看护,独自走到废墟前。晨光洒落,他的小脸布满尘土,那稚嫩的眉眼间却透出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沉稳。他径直来到李锦云身边,伸出一只沾满泥灰的小手,轻轻拍了拍她颤抖的肩膀。稚声未改,却清脆坚定:“小姑婆,不要哭。房子塌了,可以再盖新的。到时候,我们再把老祖宗的牌位,重新摆放好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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