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在离三艘新船不远处的岸上,又是另一幅情景,与码头的喧闹仿佛隔着一层柔软的帷幕。
这几天,赫利终于从无休止的事务中解脱出来。此刻,她躺在岸边的一张吊床上,麻绳在木桩之间轻轻晃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摩擦声。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一点一点洒落下来,落在她的脸上、肩上、锁骨旁,暖得恰到好处,像是在耐心地把这些日子里被掏空的力气,一寸寸补回去。海风拂过,带着盐味与湿润的气息,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她甚至懒得睁眼,只顺着呼吸的起伏,让身体随吊床的节奏轻轻摇晃,任紧绷慢慢松开。赶工造船的那些日子里,赫利几乎没有真正停歇过。如今,这一切暂时告一段落,她终于可以什么都不做,只是安静地躺着,像一根被小心放下的弦,仍旧绷着,却允许自己短暂地沉默。
不远处的沙滩上,阿涅塞正蹲着,用一根削得光滑的树枝,在湿润的沙地上给几个本地人的孩子们画画。她画得很慢,也很认真,手腕的动作克制而专注,线条并不复杂,却充满耐心。孩子们围在她身旁,赤着脚站在湿沙里,时不时发出一阵压低的笑声。有人忍不住伸手去改她的线条,又很快缩回手。阿涅塞的神情平静而温和,没有急切,也没有犹疑。对她来说,此刻更重要的,是把一些画画的方法教给这些围在身旁的孩子们——如何用最简单的线条表现船的形状,如何让太阳显得更亮,如何在空白处留下可以想象的空间。
阿涅塞偶尔抬头,看一眼远处的海面,她随即低下头,继续画,神情平静而温和,没有急切,也没有犹疑,此刻,她仍然想着要把一些画画的方法教这些孩子们。她和赫利一样,并不需要急着上船去抢舱位。她们都很清楚,在船上,她们会睡在李漓的隔间里——那里空间并不宽敞,却足够安稳。当然,那里面还有蓓赫纳兹。她们几个,将会是最后登船的那几个人。
李漓仍留在营地里,没有随第一批人登船。他在等瓜拉希亚芭。此前,李漓已经派人送过消息,说明今日启航,也一并把话说清楚——今天,李漓会把苏莫雷交还给瓜拉希亚芭。此刻,李漓站在一处略高的沙脊上,脚下的沙粒被踩得发实,留下清晰的脚印。他的目光不时投向通往林间的小径,那条路在树影之间若隐若现,静得出奇。他看得很专注,仿佛只要再多看一会儿,就能把那条路的走向、转折与尽头,一并刻进心里。神情沉稳而克制,没有催促,也没有犹疑——他只是等着,在真正离开之前,把该还的东西,原原本本地交还。
蓓赫纳兹站在他身侧,双臂交叠,目光冷冷地掠过一旁的苏莫雷。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那一眼里,清楚地写着界限。随即,她移开了视线,像是刻意不再给予多余的存在感。
苏莫雷却安静得出奇。他乖乖地坐在一旁,没有被束缚,也没有试图靠近任何人。偶尔,他低头用脚尖踢一踢脚边的沙子,把细小的沙粒踢散,又很快停下。过一会儿,他又抬起头,望向树林的方向,眼神里没有急切,也没有恐惧,只是一种尚未被点破的等待。
就在这时,布雷玛走到李漓面前,在他面前站定,背脊挺得很直。她开口时声音并不高,却异常清晰,像是刻意把每一个字都稳稳放在地上。
“我想跟着你们走。”布雷玛没有躲闪目光,也没有多余的解释,眼神坦然得近乎平静,仿佛这一刻早已在心里反复推演过,不需要再为自己寻找理由。
“还有我!”马鲁阿卡几乎是从布雷玛身后挤了出来,声音快了一拍,带着一点掩不住的急切,像是生怕慢上一步,就会被留在原地。
还没等李漓回应,一个慢悠悠、却带着几分熟悉调侃的声音便插了进来——“大活神,我决定跟你去旧世界。”
阿苏拉雅晃着步子走近,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神情轻松得像是在谈论一件早就写进命运里的小事。她站得不远不近,既不咄咄逼人,也不刻意退让,态度却同样明确。
李漓看着她们,沉默了一瞬。海风从侧面吹来,掠过营地空下来的棚架,也掠过这短暂的停顿。他这才缓缓开口,语气平稳,却刻意冷静:“我不可能再回到这里了。一旦跟我去了,就永远回不来了。”他顿了顿,目光在三人脸上一一扫过,“你们……都清楚这一点吗?”
这句话说得并不重,却像是在刻意把后路一刀切断,把所有可能的回旋都提前收回。
“带上我吧。”布雷玛几乎没有犹豫。她没有解释,也没有试图说服,只是把自己的决定原样重复了一遍,声音不高,却没有任何动摇。
马鲁阿卡紧跟着点了点头,动作简单而干脆,像是在用身体替自己作答。
李漓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指了指不远处停泊的另外两艘船,“要不去‘海龟二号’、‘海龟三号’看看?那边应该会空一点。”
话音未落,马鲁阿卡和布雷玛几乎同时摇头,动作整齐得像是事先商量过。她们没有立刻开口,只是用同样直接的否定回应,把选择摆得再清楚不过。
李漓看着这一幕,忍不住笑了出来,笑意里带着一点无奈:“行了,行了,赶紧上船吧,去‘海龟一号’。”李漓说完,又回头看向阿苏拉雅,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瞬,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只是顺势把话补完整,“你呢?”李漓说,“你也非得上我在的这条船吗?”
“得了,这还用说?”阿苏拉雅先是笑了出来,笑声干脆,带着她一贯的轻佻与不以为意,“一晃,都大半年了。真要让我离开你——”她顿了顿,语气仍旧轻快,却明显慢了一拍,“我都不知道下一刻自己该去做什么。”这句话说出口,连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李漓抬头看着她,没有接话,也没有移开视线。那目光并不炽烈,却安静而专注,像是把她整个人都照进了光里。
阿苏拉雅就在这一瞬间,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这个向来蛮横、嘴上从不饶人的匪婆娘,竟罕见地脸红了一下。那点红意来得又快又浅,在日晒与风吹过的肤色上并不明显,却足够让她自己察觉。她立刻别开视线,仿佛那一瞬的停顿本身就是某种失误。
“我是说——”阿苏拉雅语速陡然加快,带着明显的欲盖弥彰,“离开你——们!离开你们,我也没什么更好的去处。”她像是在给这句话加注解,又像是在急着替自己找回原本熟悉的位置,“你别多想。”话还没说完,她已经转过身去,脚步比平时快了些,朝着船梯的方向走去。海风吹起她的衣角,她却没有回头,只丢下一句几乎是自言自语的话,声音被浪声吞掉一半:“别再盯着我看……我要上船了。”
萨西尔在沙滩上的漫长祈祷仪式终于结束了。她跪得太久了。起身的一瞬间,膝盖明显一顿,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住了,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她却没有停下来,也没有扶地,只是稳住呼吸,慢慢站直。衣襟因长时间伏地而有些褶皱,她低头仔细理平,动作一丝不苟,又把额前被汗水浸湿的发丝拨到耳后,露出略显苍白却安定的侧脸。她拿起自己的随身行李。包裹不大,却被她系得很紧,像是里面装着她此行真正要带走的东西。随后,她迈开步子,朝着“海龟一号”的方向走去。脚印在湿沙上延展开来,步幅稳定,没有犹豫,也没有回望。
等到快到中午的时候,通往林间的小径上,瓜拉希亚芭一个人走了出来。她的步子不快,却极稳。脚踩在被反复踩实的沙地上,几乎没有多余的声响,像是刻意不惊动任何人。她身边没有护卫,也没有随从,甚至连象征身份的饰物都显得格外简约,仿佛这一刻,她有意把所有权柄与威势都留在了林影之后,只以一个人的身份走进这片即将空出的营地。营地里剩下的人已经不多。忙碌声零零落落,像退潮后仍未散尽的回响。正因如此,她的出现反而显得格外清晰——并不张扬,却让人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一瞬,仿佛风忽然收住了帆,连空气都短暂地凝滞下来。
李漓转过身,看见她,目光微微一凝。那一刻,他没有立刻开口,只是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确认她是否真的独自一人前来。随后,他才说道:“怎么,就你一个人来接苏莫雷?”他的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加掩饰的审视,“不需要带人来押解他回去吗?”
瓜拉希亚芭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她站得笔直,神情冷静而清楚,回答得很快,几乎没有思考的停顿,像是在重复一个早已在心中推敲过无数遍的结论:“他自己有手有脚,自己能回去。”她顿了一下,随即补上一句,语气依旧笃定,“而且,酋长这个位置始终还是他的。”这句话落下的瞬间,像一块石子投入水面。
苏莫雷立刻抬起头,眼中满是来不及掩饰的疑惑与不安。他下意识地看向瓜拉希亚芭,又飞快地看了一眼李漓,嘴唇微微张开,却没有立刻发出声音。
“我已经把神船烧了。所以,拖到这个点才来。”瓜拉希亚芭的声音很平静,既没有愤怒,也没有迟疑,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早已完成、无需再作解释的事实。“这样,就绝了他要四处征伐的念想。”
这句话落下的瞬间,空气仿佛被人狠狠拧紧。连远处原本起伏不息的浪声,都像是被压住了节拍,慢了半拍。营地里残余的动静倏然停住,几道目光在无声中交错,却没有人先开口。
“什么?!”苏莫雷终于炸开了。他猛地跳了起来,动作又快又猛,指着瓜拉希亚芭的手甚至在发抖。声音因愤怒而失控,几乎破了音:“瓜拉希亚芭,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们走出去的希望被你毁了!”
苏莫雷的语速越来越快,像是被逼到悬崖边的人,拼命把所有积压的恐惧与不甘一股脑儿倾倒出来:“就算这个所谓的活神走了,总会有下一个来的!我们找不到他们,就迟早会被他们找到——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翻涌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狂热:“总有一天,我们这里的所有人,都会被他们征服!甚至屠戮!”最后一句话,苏莫雷几乎是咆哮着甩向空气:“我原本就是要改变这一切的人!”
“我们的新世界,不想变成漓所说的旧世界那副样子——至少现在,还不想。”瓜拉希亚芭接过话来,没有提高音量,却精准地切断了他的嘶吼。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比任何怒吼都更有重量,像一块被反复打磨过的石头,落地无声,却无人能忽视。
“漓最终决定,把那条他自己漂来的船,留给这片土地上土生土长的人们去处理,不再做任何干预。”瓜拉希亚芭略一停顿,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语气里没有半分炫耀,只有冷静的承担,“而这,就是我替我身边这些尚且蒙昧的人们,所做出的选择。”
瓜拉希亚芭抬了抬下巴,指向远处的河岸。那里已看不见神船的影子,只剩下被潮水反复抚平的沙痕。她的语调依旧克制,却愈发清晰:“那条所谓的‘神船’,根本不是什么神迹。它只是旧世界的人们用来渡水、运货的工具而已,没有任何值得膜拜的理由。如今,漓自己的船队已经建好。那条船真正的用途,也已经被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亲眼看见、亲手触碰过了。如果让它继续留在这里,只会成为祸根。甚至,会有更多的部族闻讯而来,为了争夺它而彼此厮杀,引发更多的流血!”
“瓜拉希亚芭,我要杀了你!”苏莫雷彻底失控了。他朝着瓜拉希亚芭怒吼,声音撕裂,眼中只剩下狂乱与仇恨,理智被彻底淹没,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一刻的背叛与毁灭。
就在苏莫雷话音落下的瞬间,李漓一步上前,一把揪住苏莫雷的衣领,将他生生拽了回来。苏莫雷的脚尖离地,喉咙被衣襟勒住,呼吸猛地一滞,声音被硬生生掐断。
“你住口。”李漓的声音低沉而冰冷,没有半点起伏,像一块贴着脖颈落下的铁,“你再多说一个字,我现在就让人宰了你。”
李漓说完,回头看向瓜拉希亚芭,目光变得异常严肃,几乎带着逼问:“我若放了他,他回去就一定会对你不利。你真的决定——留着他?”
瓜拉希亚芭没有退后,也没有避开他的视线。她站得很直,脊背挺立,像一根深深扎进沙地里的木桩,任凭风吹浪打,也不肯挪动分毫。“无论如何,他是我弟弟。”瓜拉希亚芭说道。语气依旧平稳,却比先前多出了一层不容置疑的坚硬,“是我如今唯一的血亲。”她微微停了一下,仿佛刻意让这句话在空气里落稳、落实,然后才继续开口:“他有他的活法。图皮南巴,也有自己的路。”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移开,直直地看着李漓。
“而我,”瓜拉希亚芭补了一句,声音不高,却锋利得像是已经磨过,“不会留给他伤害我的机会。”
这句话让李漓微微一怔。他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苏莫雷失去支撑,踉跄着退了一步,几乎要摔倒,却在下一瞬被李漓冷冷的目光盯在原地,只能僵住身形,不敢再动,也不敢再开口。
“什么意思?”李漓问道。
瓜拉希亚芭看着他,目光清晰而坚定,像是早已跨过了犹豫与恐惧,越过了亲情与责任的拉扯,只剩下一个已经做出的决定。
“我,要跟着你们一起走。”瓜拉希亚芭一字一句地说道,“去你来的那个世界。”
“那好吧。”李漓看着瓜拉希亚芭,缓缓点了点头,只点了一次,没有多余的询问,也没有试图挽留或劝阻。
“也带上我吧!”苏莫雷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急切与压抑不住的激动。他上前一步,看向李漓,眼中不再只是狂乱与愤怒,而是夹杂着一种自以为清醒的迫切,“你让一个已经搞明白了一切的人,继续留在这片蒙昧的大地上,又不留给火种——你不觉得这样很残忍吗?”他说这话时语速很快,像是在抓住最后一根可以攀附的绳索,生怕松手就会彻底坠落。他的目光紧紧盯着李漓,仿佛只要得到一个点头,之前的一切失控与咆哮都可以被一笔勾销。
李漓却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苏莫雷,目光冷静而清楚,没有怒意,也没有怜悯,只是一种已经完成判断后的平直注视。片刻后,他才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不,你不能跟我们去。”
“为什么?!”苏莫雷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截,又在半空中生生顿住,仿佛连他自己都被这股失控的情绪吓了一跳。他的表情在一瞬间僵住了,脸上的狂怒尚未褪去,却又被一种急切而慌乱的辩解挤占。
“你不是说过,我吃人是不对的吗?”他盯着李漓,语速越来越快,像是抓住了一根自以为牢靠的逻辑,“可到了你们来的那个世界,我就不吃人了!那里本来就没有这个习惯,对不对?”他说着,声音里甚至掺进了一丝急于自证清白的意味:“其实……我吃人,只是为了维持统治而延续了旧俗!”他几乎是在为自己下结论,“这是我们祖祖辈辈留下来的办法,用来震慑、用来维持秩序。我本人对吃人这种事并没有兴趣!”
“你已经彻底越过了我的底线。”李漓继续说道,声音平直,没有愤怒,也没有激烈的起伏,却比任何斥责都更沉重,“我不会再给你第二次机会。既然你拒绝开化,”李漓注视着他,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那你的命运,就交还给这片土地原本的轨迹。你可以继续留在这里,继续做你的酋长,继续统治这个食人部落。”他说到这里,语气依旧克制,却骤然冷硬下来:“但我不会留下任何先进的技术、工具。”
“学会技术,却拒绝同步承担道德;掌握方法,却不愿改变底线——你这样的人,我绝对不能要。”话音落下,空气仿佛被切断。
……
不多久之后,李漓带着最后几人登上了“海龟一号”。他踏上舷梯时,脚步并不急,李漓回头看了一眼岸边——营地此刻几乎已经空了,只剩下被拆到一半的棚架、熄灭的火堆,那片土地安静地躺在那里,没有挽留,也没有送别,像是已经接受了他们的离去。
最后的缆绳被解开,木桩“咚”地一声回弹。船身微微一震,随即缓缓向前滑行。风鼓起三角帆,帆布发出低沉而熟悉的声响,像是长久压抑之后的一次深呼吸。船队开始启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