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兵轻轻咳嗽一声,会议室顿时安静。
他目光平静地看向德方代表,说出一句让所有人,都感到心头一震的话:
“关于最初期的销量和利润保障,我们可以明确。”
“经过协调,东北三省及部分相关省市,计划将首批下线的五百辆奥迪轿车,纳入公务用车采购体系。”
“后续,视国产化进展和质量情况,采购范围可以进一步扩大。”
听到这话,邵维鼎毫不意外。
公务车采购!
这个词背后的含义,在八十年代的中国,可谓是不言而喻。
那不仅仅是五百辆的订单,更代表了一个稳定、庞大且具有极强示范效应的顶级市场。
在私家车消费尚未启动的年代,公务车市场几乎是高端轿车生存的唯一土壤。
施密特和德方团队愣住了。
这么豪横的吗?
他们迅速计算。
五百辆的保底订单,足以覆盖初期成本。
更重要的是,一旦打开这个口子,后续的潜在采购量……那将是一个德国总部都无法忽视的天文数字。
反对的声音,在实实在在的市场承诺面前,迅速消融。
施密特与同事低声商议片刻,终于缓缓点头:“如果能有这样的市场保障……这个基金方案,我们可以带回总部讨论,并持积极态度。”
第一道关卡,以一种极具中国特色的方式,豁然贯通。
中汽老总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趁热打铁,抛出了第二个,也是更具分量的方案:
“光有钱不够,还得有人,有技术,有组织。”
“邵先生拿出来的方案我看了,解决了极为重要的资金问题,而且方向性明确。”
“在来之前,我们中汽联牵头,初步筛选了全国范围内105家有一定基础的骨干零部件企业。”
“同时,协调了6所相关专业的重点大学,和7家国字头的科研院所。”
他环视全场,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国家已经决定,要把这些力量拧成一股绳,成立‘汽车零部件国产化共同体’。”
“集中优势兵力,对发动机、变速箱、底盘这三大总成,以及关键零部件,进行大会战、大攻关!”
“一家不行就两家上,一个方案不通就换十个方案!”
“国家和各部委,会在立项、审批、资源调配上一路绿灯!”
“105家工厂?6所大学?7个研究所?”施密特下意识地重复,蓝眼睛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这种调动全国工业与科研资源去攻克一个具体产业难题的模式,完全超出了德国甚至任何西方企业的经验范畴。
这不是商业合作,这更像是一场……国家主导的工业战役。
他看向邵维鼎,发现这位年轻的老板眼中闪烁着了然和赞许的光芒。
这一刻,施密特忽然有些明白了,邵维鼎为何对中国的国产化抱有如此强烈的信心。
德方的态度进一步软化。
施密特沉吟片刻,提出了补充建议:“我们愿意提供协助。奥迪方面可以出面,聘请一批经验丰富、已经退休的德国工程师和技师,组成技术顾问团。”
“他们可以常驻中国,深入这些共同体企业,提供从标准解读、工艺流程、质量管理到现场操作的全方位培训和指导,确保国产化的过程,始终在德国标准的框架内进行,少走弯路。”
听到这话,邵维鼎嘴角慢慢露出了笑容。
成了!
资金保障、举国体制、德标培训。
支撑国产化大厦的三根支柱。
在这一刻,被清晰无比地勾勒了出来。
协议签署后第七天,第一批十二名德国退休工程师抵达长春。
带队的德克·施罗德,六十五岁,在奥迪干了四十年,从学徒做到总装车间的高级技师长。
他身材已经发福,灰白色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下了火车的第一件事是紧了紧风衣。
这长春的春天比北欧还冷。
“这里就是‘战场’?”他看着一汽略显陈旧的厂区,用德语低声对同伴说。
迎接他的是个三十出头、戴着眼镜的中国工程师,陈建国,长春本地人,一汽技术处选派给他的翻译兼助手。
陈工英语不错,但德语只会简单的问候。
“欢迎,施罗德先生。”陈工有些紧张地伸出手。
德克握了握,目光却已经落在远处车间门口堆放的几箱零件上。“那些是雨刮器总成的试制品?”
陈工一愣,没想到这老头眼这么尖。
“是的,是我们本地一家橡胶件厂按图纸试做的。”
“图纸?”德克摇摇头,从随身的旧皮包里掏出一个磨损严重的笔记本。
“图纸是死的。走,带我去看看。”
他拿起雨刮器看了起来,一脸认真:“雨刮器看起来简单,但胶条配方、金属骨架的弹性、电机联动机构的公差……差一点,刮不干净是小事,异响、跳动、寿命短,都会让车主觉得这是辆破车。”
德克是退休的年纪,但德国奥迪的返聘,让他的价值重新焕发了生机。
原本家里并不同意他来中国,可拗不过这个还想再挣一笔退休金的老头。
接下来的三天,德克泡在了那家名为“春城橡胶制品二厂”的车间里。
车间主任老李一开始对这个突然出现、指手画脚的“外国老头”很不感冒。
但当德克不用任何仪器,仅凭手摸、耳听,就从一批刚下线的胶条里挑出三根,说出了准确的毛病后,老李服了。
送去实验室一测,分毫不差。
更大的冲击来自德克的工作方式。
他不光挑剔,更亲手示范。
他挽起袖子,带着厂里最好的老师傅,一遍遍调整炼胶机的参数,记录每一微调后的胶料状态。
他甚至要求厂里把用了十几年的“经验配方”全部推倒,建立严格的原料检测、过程记录和成品检验档案。
在第一批前来东北的德国退休工程师,就数德克最为认真,且倾囊相授。
还在长春的邵维鼎都听说了他的名头,特地来到了这家橡胶件厂视察。
当他来到时,德克正用德语对着工人认真比划。
“德克先生说的是什么意思?”邵维鼎回头看向一汽厂给他配备的德语翻译。
沈茜有些紧张,她是清北高材生,本就到了实习的时候。
因为举国推动的“汽车零部件国产化”工程需要大量的翻译,作为东北人,她被紧急调到了长春。
且恰好成为了邵维鼎的翻译。
“德克先生说,在英戈尔施塔特,每一个零件都有一份出生证明。”
“从哪来的原料,经过哪些机器,谁操作的,温度压力时间……全部要记下来。”
“出了问题,才能倒查。现在,所做的一切,就是在给零件‘上户口’。”
沈茜专业十分优秀,翻译之中最高难度的同声传译,在一开始的紧张后,竟然信手拈来。
“上户口?”邵维鼎笑道:“沈同学,德国可没有上户口的说法!”
“不过,倒也是恰如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