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维鼎的到来,让这家位于长春的橡胶厂都有些震动。
德克从翻译口中得知,眼前这位年轻人就是收购了奥迪的控股老板,而且正是如今推动中国汽车零部件国产化的最大推手后,心中立刻起了敬意。
尤其是在知道邵维鼎出生在港岛,且在英国读书长大后,敬意更甚。
他对于中国内地很是陌生,但是对于英国,对于近年来一直位列欧洲旅游排行榜前三的港岛,那是相当的熟悉。
一个在资本主义世界成长起来的年轻人,竟如此执着地回到这片相对贫瘠的土地,试图从无到有地培植一套汽车工业体系?
这种选择本身,就让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但敬意归敬意,现实归现实。
德克是个严谨的工程师,他的世界观建立在可观测、可计算的数据之上。
“邵先生,”德克开门见山道:“您花费如此大的代价,又是促成奥迪与中国合作,又是推动零部件的中国化……”
“我想冒昧地问一句,您究竟是出于建设祖国的情感,还是冷静地判断这片市场真的大有可为?”
德克很是严谨道:“恕我直言,我来中国的首都已经快十天了。这十天,除了工作,我也去了不少的地方。”
“街道上来往的车辆多是自行车,汽车却是少见。我和陈交流过,他跟我说,他们有个万元户的概念,年收入要收入超过一万元人民币,就已经是令人羡慕的富裕阶层。”
他摊开手,蓝眼睛里满是困惑与严谨:“这样的收入水平,哪里能形成汽车消费市场?”
“别说三十万、四十万的豪华轿车,就算是十万出头的普通汽车,恐怕也极少有家庭能够负担。”
“没有市场,再好的工业蓝图,恐怕也难以为继。”
邵维鼎听着沈茜清晰而准确的翻译,对眼前这位严谨的德国工程师更加刮目相看。
他不只懂技术、不藏私,竟然还在工作之余,深入地去观察和思考这个市场的底层逻辑。
这份洞察力,远超出一般只关心技术参数的外国专家。
沈茜翻译完,见邵维鼎没有立刻回答,以为他对“万元户”这个概念陌生,便轻声补充解释道:“邵先生,‘万元户’这个词源于几年前新华社的两次报道,指的是年收入或家庭存款达到一万元的农户或个体,在当下是富裕的象征,引起了很大反响……”
邵维鼎微笑着对她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他怎么可能对这个标志性的时代名词陌生呢?
“德克先生,”邵维鼎语气平和,如同在陈述一个既成事实,“你能深入到这座城市,用你自己的眼睛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并以此思考商业的可行性,这非常令人尊敬。”
“你看到的‘万元户’现象,确实是当下中国多数人生活的写照,也是十年、二十年后中国市场潜力的最大保证,因为它意味着增长的起点和无穷的欲望。”
他话锋一转,目光清亮:“但正如你看到的自行车流只是表象一样,‘万元户’也远非中国经济的全貌。”
“这个国家的经济引擎,早已在更深层、更广袤的土地上启动。”
德克露出了愿闻其详的神情。
周围原本在忙碌或旁听的工人们、技术员们,也不自觉地围拢了些,想听听这位能让德国专家都虚心请教的大老板,究竟会如何解读他们自己身处的这个时代。
“除了你看到的普通人,”邵维鼎示意大家坐下谈,有人机灵地搬来了凳子,还有人端来了茶,“在中国,尤其是沿海和内陆一些政策活跃的地区,正涌现出海量的‘乡镇企业’、‘集体企业’和‘公私合办企业’。”
“它们,才是当下中国经济发展最活跃的‘细胞’。”
沈茜快速而精准地翻译着“乡镇企业”等词汇,德克听着翻译,眉头微蹙,显然对这个概念和其能量感到陌生。
“举个眼前的例子,”邵维鼎用了一个对方能理解的切入点,“我在广东投资的屈臣氏家电生产基地,绝大多数零部件生产和整机组装,都是由广东各地星罗棋布的乡镇工厂完成的。”
“它们每年制造的产品,通过我们的渠道销往全球。这些企业现在规模或许不大,但它们在快速成长、学习,甚至已经不满足于代工,开始尝试研发自己的产品。”
他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沉稳而充满说服力:“所以,德克先生,我们奥迪眼下要瞄准的市场,主要由两部分构成:一部分,是刚才领导提到的公务车体系。”
“另一部分,恰恰就是这些如同春笋般冒出来的工厂主、企业负责人。”
“这些人遍布中国每一个省份、每一个城市,甚至正在渗透到每一个县城和乡镇。”
“他们为了原料、产品、生意,需要频繁地移动、见客户、展示实力。一辆可靠、体面的汽车,对他们而言不是奢侈品,而是生产资料,是开拓事业的战马。”
邵维鼎说出了一组让德克,也让在场所有中国人都心神一震的数字:
“德克先生,你知道中国有多少个省级行政区吗?”
“30个。而省级行政区下的市县数量则超过两千个。乡镇级行政单位,初步估算,更是达到了两万余。”
沈茜翻译出这些数字时,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
她不知道这些数据邵维鼎,更从未想过将它们与一个具体的产业前景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而德克在听到两万个镇级单位,两千余市县,而每个市县的规模地域,都可与一个欧洲小国的地盘相差无几。
他终于对于这个庞大的国家,有了一丝清晰地认识。
这不是能在地图上看到的,而是真正深入到了这个国家,看到了它的基层组成部分才能领略到的庞大。
邵维鼎继续道:“每一个市、每一个县,甚至很多镇,其管辖的地域和人口,都可能与欧洲的一个小城市相当。”
“而在这两万多个基层单位里,正在诞生多少这样的企业?”
“我没有精确统计,但这个数字,很可能已经超过一百万,并且还在快速增长。”
一百万?!”德克下意识地重复,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这个数字超出了他的想象边界。
车间里一片寂静,只有远处机器的嗡鸣。
许多中国工程师也面露震惊,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却从未从这个角度俯瞰过脚下这片沸腾的土地。
车间里鸦雀无声,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机器声。
工人们也瞪大了眼睛,他们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理解了自己所属的“大国”到底意味着什么。
沈茜翻译着,心潮澎湃。
德克消化了许久,才抬起头,问出了另一个极其尖锐的问题:“邵先生,您的描述令人震撼。”
“但请原谅我的直接,如此多的企业一拥而上,必然需要巨大的资金和资源投入。”
“中国市场……真的能容纳这么多竞争者吗?”
“这会不会造成巨大的重复建设和资源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