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城没有明确的时间概念,若说一定有,大概便是所谓街道的灯光更加暗淡,而有些巷子则彻底陷入黑暗之中。
此时别说有人打架,就是天王老子大开杀戒,都不会让周边居民生出好奇心多看一眼,除了那些蜷缩在潮湿阴暗角落的酒鬼、瘾君子,街面上是出奇的干净。
当然,这干净单指活人。
“一帮穷鬼。”
黑暗中有人从一具尚带余温的尸体上抽出匕首,狠狠啐了一口,转而继续向前仔细搜索着什么。
如果云慕在这,一定能看出这具尸体十多分钟前,就坐在他的隔壁,两人还曾虚情假意地碰过杯。
而此时的他就在离这条暗巷不远的另一条巷子,斜靠二楼一处金属山墙,无声无息地隐于一盏射灯形成的灯下黑中。
他在等人,等那个红姐埋藏在“柴狼”身边,活得最久的暗子。
今晚这场拳赛,与其说是为了见一面,不如说是双方在“柴狼”的眼皮子底下互相进行的试探。
对方想要知道自己是不是值得信任,有没有值得他冒险的能力,而自己同样需要得到对方的情报与协助。
毕竟从蝰蛇的实力可以料想,那个绰号“柴狼”,真名叫柴朗的男人,实力与智力绝不一般。
让一个不满20岁的年轻人去要一名佣兵团长的命,不知道暗子在接到消息时,会不会觉得夏红尘这个女人已经疯了。
云慕静静梳理着思路,不经有些自嘲的笑了笑。
外城相对封闭的空间不时传来让人毛骨悚然的叫喊,随即戛然而止,让这暗巷更弥漫起恐怖的气息。
不仅几间仍亮着灯光的板房迅速闭户关灯,就连刚才还躺倒在垃圾堆旁的醉汉,此刻都不知去向,倒也省去不少麻烦。
寂静之中,云慕忽然抬起双眸向远处看去,巷口几盏昏黄的灯光照射着一道人影,倏然出现在视线里,忽明忽暗,渐行渐近。
直到对方步入射灯光晕之下,云慕这才轻轻咳嗽一声,显示自己的存在。
男人警觉地闪身一步,将上半身藏于一片阴影之中,借着左手遮挡,才隐约看清这声咳嗽传来的方向,光源之下蹲着个模糊的身影。
他手指点了点自己,朝上,再又点了点云慕,向下。
意思我上去,还是你下来?
轻微的啪嗒一声,就像这巷子里司空见惯的污水滴落的声音,云慕从五米多高的山墙一跃而下,几无声息地落了地,同样也落进一片暗影,但凭彼此的眼力,已经足够看清对方的轮廓。
两人在拳赛结束后的混乱之中有过一眼对视,这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除了刚才微微表现出诧异,他的眼中依旧满是不信任与不理解。
云慕无暇解释,也不必解释,微笑着直言不讳道:“我们只有大概3分钟,长话短说。”
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只有3分钟,但越快结束对彼此只有好处,男人迟疑了两秒点了点头,也不废话:“眼下没有机会,他不会落单,听红尘说你会驾驶机甲,有个公开的机会,不知道你行不行。”
“说说看。”
“马上开始的弑魂格斗赛,他会参加。”
说完男人从兜里掏出个东西就扔了过去,继续说道:“自己回去看看,如果还有信心,那我们的合作继续,如果没有,劝你不要想着蛮干,我不会帮你。”
云慕摊开掌心,是一张存储卡。
而弑魂赛他刚来这里就听说了,不过没觉得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更不想有太多关系,且不说自己有没有资格,他和宁欢歌来魂市的初衷,可不是参加什么格斗赛的。
“难道没有别的什么机会?比如出门吃个饭,外出会个友,总不会连上个厕所都有很多人跟着吧?”云慕不死心道。
他其实很想说就算“柴狼”不是彻底落单,身边有龙蛇双卫在,他也不觉得没有机会。
至少拳台上的蝰蛇对他构不成威胁,何况现在已经受了重伤,双卫只剩其一。
然而云慕不知道,这话在他面前的男人看来,就是年轻人可笑的自以为是,哪怕今晚他的表现已经足够出乎意料。
男人嗤笑着冷冷回了句:“你知道他每年要面对多少你说的这种情况么?可他依然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
“我希望你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我又在做什么......你面对的是一支雇佣军,不是黑社会,任何一点闪失,都是要死人的。”
话到最后,男人的语气已然十分严厉,甚至可以说在警告。
云慕不想多解释什么,这件事本身的缘起就算得上匪夷所思,不论清不清楚要面对的是雇佣军还是黑社会,自己就这么单枪匹马的出现在魂市,说要干掉一名佣兵头子,男人任何的怀疑和谨慎都理所当然。
“好吧,等我看过里面的内容再说。”
云慕收起存储卡,想了想道:“多问一句,既然你们是雇佣兵,这次来魂市就为了参加什么弑魂格斗赛?我知道赛事有丰厚的奖金,不过这种事情应该不是你们雇佣兵的业务范围吧,而且他亲自参赛,究竟为了什么?”
“别告诉我你们獠牙佣兵团已经穷到饥不择食,慌不择路的地步了。”
云慕当然是在开玩笑,男人也知道他在开玩笑,一支佣兵团为了生计要去打擂台,简直就是个笑话。
以“獠牙”在佣兵界的地位,怎么可能沦落到这个地步。
然而对这样的小幽默,男人板着脸无动于衷,只是沉默片刻后,出人意料地脱口而出四个字:“我不知道。”
“不知道?”云慕脸颊抽了抽,压着嗓门,“你天天跟在那家伙身边,你会不知道?开什么玩笑。”
直到瞪着眼睛愣了半晌,从男人满是胡茬的脸上看不到任何幽默的可能性,云慕才意识到这件事的怪异之处。
他沉思数秒,问道:“也就是说,除了那家伙之外,几乎没人知道来魂市的真实目的?”
男人点点头:“是的,至少到目前为止应该是这样。”
“你们佣兵团一共来了多少人?”
“两个营,大概730人。”
“我去......”
云慕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后脖颈寒毛竖起,仿佛周身都在被730多双眼睛死盯着。
雇佣军这种准军事组织的存在,虽然备受争议,但无论是深空探索、星际护航还是企业个人安保,都催生着巨大的需求,根本控制不了。
那可是两个营的雇佣兵啊,别说放到魂市这样一座孤悬深空的太空城,就是任何一颗行政星球,都得招来军方的重视。
用屁股想想都知道这里面一定有事。
“怕了?”男人冷哼一声。
“不怕那是傻子。”
云慕翻了个白眼,不咸不淡说道:“难道你愿意和一个傻子合作?”
见他还没有轻易放弃的意思,男人不觉有些好笑:“呵呵,我很好奇,红尘到底许诺了你什么,这么不要命?”
“那夏红尘又给了你什么好处,在柴狼身边甘当暗子这么多年?”云慕反唇相讥。
两人默然以对,各自都没有想要回答对方的问题,好像也没指望对方会回答,纯粹就为这点嘴上的便宜。
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这场花了云慕500万,又费了他不少脑细胞的见面,却几乎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实在有些不甘心。
他瞄了眼巷口,没好气道:“最后30秒,还有什么能说的,想说的,觉得有帮助的,赶紧......”
“不就两个营么......”
最后这一句,云慕满脸不屑,囫囵着出口,任谁听了都会觉得是死鸭子嘴硬,但只有他自己明白在说些什么。
两个营的雇佣兵他没见过,但一个营的加蓬机甲他是真干过,杀“柴狼”和杀那名机步营长,本质上没什么不同。
区别只在于这次的目标,无论个人实力还是行事作风,远非前进星上那个本事不大,派头不小的年轻营长可比。
有难度,但不是没可能。
而且夏红尘还答应他可以随时退出。
云慕不知道面前的男人清不清楚这一点,他自然也不会说,但有一点已经可以确认,他刚才有些本能的反应,对双方建立信任毫无益处。
一瞬间,男人的目光就变得惘然起来,大概是从没有见过他这么不知好歹的年轻人,又是来干一件这么不要命的事。
男人定了定心神,最后苦笑着说道:“你不是说想要个单对单的机会么?弑魂赛就是你最好的选择。只有在机甲里,他才会认为自己绝对安全,不在乎身边有没有人保护,堂堂正正杀了他,你我才没有任何隐患。”
“年轻人,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红尘怎么会将这件事交到你手里,但我希望你认真看过存储卡里的资料再做决定,你输了还可能活,我输了只有死。”
云慕沉默盯着男人的眼睛,听他将生死说的如此平静,似乎死亡是作为一个当了近20年暗子的人,最好的解脱方式。
这种平静云慕恍惚间有些熟悉,他点了点头:“之后怎么联系?”
“我会联系你。”
“好,现在你可以喊发现我了。”
“什么意思?”男人有些发愣,眼中闪过一抹警觉。
然而下一秒,他只觉眼前一阵模糊,紧接着粗糙的面皮带着寒意,像被锋利的刀片划过,似乎在提醒他,刚才他的面前真真实实站着一个人。
“别......别跑。”
他转过身,下意识喊了句,却只看见一道身影往巷口冲去,如鬼魅般时隐时现。
听到了男人的声音,其他雇佣兵们正加快速度围拢过来,巷口根本无路可去。
但就在巷口有人冒头之时,那道鬼魅身影像是被吓到一样,怪叫一声纵身而起,轻松便抓住一根横贯窄巷的管线,就那么轻飘飘一荡。
众目睽睽之下,魅影高高飘起,半空中舒展身形调整着方向,随即缩成一团,像一滴浓墨落进墨池,眨眼融入一片更黑的黑暗之中。
等佣兵们合拢过来,才发现更黑的黑暗其实是一道相隔两间板房的窄缝,就像为这杂耍般的腾空落地特意而留。
有人翻上二层继续追了进去,男人则有些口干舌燥,与剩下的人默契散开,绕路围堵。
7、8个常人闻之色变的雇佣兵,就这样在混乱不堪的外城一隅,无头苍蝇般乱窜着......直到耳麦中传来收队的命令。
没有人在乎某条巷子里,那具被随意丢弃在污水之中的冰冷尸体,姓甚名谁。
也没有人关心明日之后,会不会有个活跃于赌场的胖子,从此再也不会出现在拳馆。
这一夜的凛冽杀机,不过是外城无数个噬人生命的夜晚中,稍显混乱的一个而已。
第二天自有人清空街道,洗刷鲜血,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