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谷浑国都河源城,王宫。
国王慕容允立,此时已经面容枯槁,正平躺在象牙榻上,呼吸轻得吹不动羽毛。
胸口每一次的起伏,都牵动着锦被下的嶙峋肋骨。
额间的白丝巾早已被冷汗浸透,贴在松弛的皮肤上,衬得那张脸苍白如纸。
两位龟兹美人正贴身躺在慕容允立身侧,用体温呵护他冰凉的身躯,延续着如风中残烛的生机。
世子达延正襟危坐,侍立在旁,紧盯着殿门的方向,捏着玉带的手指已经泛白。
王宫之内冷冷清清,安静得可怕,铜壶滴漏的‘滴答’声响像是在敲他的脑髓,每一声都觉得头皮发麻,后颈汗毛倒竖。
“世子殿下,魏先生到了。”
不多时,内侍的通报声打破死寂。
达延猛地转身,腰间剑鞘撞在案几上,叮当声响,惊得龟兹美人下意识的惊呼。
医者魏忠喜背着药箱匆匆而来,灰白的山羊胡上还沾着酒液,药箱铜锁上的绿锈隐隐发暗。
他突然想起,这老头从他刚记事起便在为王族效力,彼时药箱还锃亮如新。
可如今,床上那个老登马上就要断气。
当魏忠喜的手指搭在国王腕上时,达延下意识的屏住呼吸,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羊胡子老头搭在国王手腕的三根如枯树枝的手指。
魏忠喜眼皮耷拉着,静静感受着手指传来的脉搏,花白眉毛愈发紧皱。
不多时,在达延满是期盼的注视下,医者收回手指,起身时膝盖发出咔哒声响,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叹气。
见状,达延心里‘咯噔’一声,侧身示意魏忠喜退一步说话。
五代十六国时期,中原割据混乱。
而吐谷浑偏居一隅,经六世八传,广开国门,接收自朝廷逃命而来的汉人士子、司马、博士等人才。
发展至今,医术等方面的传承已经不输大唐,而这位魏先生,便是吐谷浑太医署的持牛耳者。
“老臣诊脉三十年,从未错过。”
说着,魏忠喜朝软榻的方向努了努嘴,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国王的脉相...诶!”
达延的声音一阵发紧,喃喃问道:“魏先生请直言吧,父亲还有多少时日?”
魏忠喜收拾药箱的动作顿了顿,欲言又止,直到手里传来玉器的温凉之感,按了按,估摸着硬度应该是块宝石。
这才凑上前,低声回道:“熬不过今夜,请世子尽早准备登基吧。”
王宫门口,望着魏忠喜的身影步步远去,像是逃命一般,达延突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
他扶着廊柱往下滑,冰凉的石柱贴着后背,这才惊觉冷汗已经浸湿了衣衫,泪流满面。
特么的,这老登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大唐打到家门口了,你告诉他,这老东西活不过今夜了!
老登,你闭眼蹬腿是死的干净利落,什么也不用愁了。
可他呢,无权无势,手边还有一个精明能干,深受族人信赖的族叔虎视眈眈。
就算他天命所归,干掉族叔,顺利登基成为吐谷浑国王。
可大唐穷兵黩武,来势汹汹,怕是才刚登基,都还没来得及庆祝,唐军就一路催营拔寨,打到了河源城门,挥手间河源城破国亡。
到时候,这群杀红眼的祖宗,肯定是要效仿大汉冠军侯,拿自己这个国王的人头祭天,封狼居胥!
想到这里,达延真的想一走了之,将这个烂摊子丢给那个慕容族叔。
族叔不是向来亲唐么,登基也算如愿以偿。
可...就这么灰溜溜的跑了,达延又实在放不下,这眼看着就要到手的生杀大权。
万一呢,万一大唐只想让吐谷浑当狗,那他的荣华富贵不就来了。
反正给谁当狗不是当,只要让他当国王,他不挑的!
一边是踮踮脚就能够到的权利,一边是唐军一到人头落地,达延着实为难!
如此想着,达延忧心忡忡的回到王宫。
挥手命床榻上的龟兹美人尽数离去,眼神闪烁个不停,在允立老登身上四处打量。
要不...趁早弄死这个老毕登?
先登基快活两天,就来上一手‘王溺于水’,把即将到来的唐军丢给族叔去解决?
唐军到了若秋毫无犯,那他再腆着脸回来当个富贵亲王,若吐谷浑惨遭灭国,那他也能再无留恋的跑路。
越是琢磨,达延就越是动心,右手已经悄摸按在了玉带上,离刀柄不足半寸。
因为作为暖手宝的龟兹美人离去,被窝渐冷,慕容允立只觉得四肢传来阵阵冰冷,艰难睁开双眼四处探寻。
见自己大儿子侍立在旁,是肉眼可见的心急如焚,不由心头一暖。
而今唐军来势汹汹,那些恨不得掰断手杖,宣誓忠诚的文臣武将,早已不见了踪影。
是逃命的逃命,找下家的投奔大唐远亲。
往日里吵得他偏头疼的王宫,此时却连个人影都见不到,唯独这个一直被自己忌惮的儿子...
或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慕容允立回想起过去种种。
因为宫中嫔妃美人的谗言蛊惑,他向来认为,这个正值壮年的大儿子心怀不臣。
往日表现出的孝顺恭敬,不过是他的伪装,奉承自己也满是虚情假意,只待自己死后好继承王位。
可现在看来,那些臣子嫔妃才是溜须拍马的行家,看重自己手里权势的不臣。
关键时候,还是亲生儿子最可靠啊!
思索至此,慕容允立用尽全身力气,艰难将手搭在儿子胳膊上。
感觉手边一凉,达延猛地抬头,见国王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浑浊的眼珠里映着他惊慌的脸。
好险好险,老登再晚醒一秒,说不定他就动手了!
达延上前,小心扶着老登坐起身,慕容允立只觉得气喘,按着胸口剧烈呼吸,声响像是快要散架的破旧风箱,尖锐又刺耳。
蚊声说道:“寡人自诩一世英名,不逊色于几代先贤,却不想是自欺欺人,难辨身边人是忠是奸。”
“幸得上苍眷顾,在寡人离世之前,还有个能安心托付大权的好儿子。”
断断续续的说了一大串,慕容允立突然剧烈咳嗽,血沫溅在他的朝服前襟上,分外扎眼。
等缓过劲来,他又抬起手指,颤巍巍的指向床头妆奁:“达延,去帮寡人取来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