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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是担心东卢反水?”
“不是担心,是极有可能!”说罢,隆圣帝一把摊开舆图。“甚至于……蛮狗若是许诺将武州割让给东卢,不费一兵一卒,它还会与咱们联合吗?
不在背地里捅刀子就该谢天谢地了…….”
“这……”听完皇帝所言,白惜月竟是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殿外的更漏依旧在滴答作响,月光透过窗棂,洒在隆圣帝的脸上,似乎却是一片冷白。
他站立于案前,指尖仍残留着梦中触碰徐沧时的寒凉。“回去歇着吧……”
“陛下……”
未等白惜月开口,隆圣帝的目光重新落在铺开的舆图之上。
就在他仔细琢磨之际,不过盏茶功夫,殿外便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小太监手捧圣旨与笔墨躬身而入。“参见陛下!御诏已取至,请陛下御笔亲书。”说罢,小太监将圣旨平整铺于案台之上。
“嘶……呼……”深吸口气,隆圣帝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提起狼毫,笔尖饱蘸墨汁,在圣旨上落下遒劲有力的字迹。
墨色入缎,字字千钧: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北境烽烟将起,北伐系关社稷安危,朕心日夜悬系,特颁此诏,谕靖北王徐沧知悉。
昔年北蛮犯境,叔父捐躯沙场,此国仇家恨,岂敢或忘?然今北伐,非为开疆拓土,实乃权宜之计。
东卢久居偏隅,性狡黠善变,与我朝素有嫌隙。昔年,韩忠大破吴汉奇与杨安南,方换得长久安宁。今其国与我朝联兵,虽名为共讨北蛮,实则觊觎武州与漠青草原之利。
蛮狗若以武州为饵,东卢必反戈相向,此东君惯用之伎俩,王务必严加防范,不可轻信其言,更不可与其孤军深入。
北蛮骁勇,战力亦是剽悍,强攻则必损兵折将,非明智之举。
王当谨记,此战只需虚张声势,坐观东卢与之厮杀,待其两败俱伤,再从旁取些边角之利即可。
无需求胜,更无需建功,唯求保全自身实力,为徐平与元武交涉谋取筹码。关于于疆土得失,朕无所求;王卿安危,朕之所系。
卿当谨记,战线不可过长、过深,亭山地势复杂,若卿孤军深入,若东卢背弃,恐遭两国前后夹击,腹背受敌,则悔之晚矣。
王需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凡遇险要之地必派兵驻守,以防不测。
后勤诸事,朕已全权托付司徒文督办。
现今,全境粮草征调已毕,不日便会分批运往燕岭,以保卿军需无缺,不为粮草之事烦忧。
另,自北伐之日,王卿需每半月递来军报两份,详陈战况、军心、敌情及东卢动向。
切记,但有风吹草动,或东卢有异,或蛮狗战力超出王之预期,即刻率军退回燕岭,固守疆土,切勿恋战。
朕愿弃此北伐之利,亦不愿损我大周之擎天栋梁。
徐氏一脉世代戍边,忠勇可嘉,王与朕自幼相识,情同手足,今虽君臣有别,然兄弟之情未改。
北伐之路凶险,王需谨慎行事,凡战三思而后行,切勿轻敌。
朕翘首以盼王之凯旋,得愿君臣再聚。
钦此。”
落笔之时,隆圣帝手腕微颤,最后一笔拖出些许墨痕,恰如其心中难以平复之牵挂。
几息后,他将狼毫掷于笔洗之中,墨汁溅起细小的水花,而后重重合上双眼,仿佛耗尽全身精气。
“陛下。”白惜月缓步上前,她轻扶隆圣帝的手臂,将他引至一旁的龙椅上坐下。
隆圣帝咳嗽几声,背脊微微佝偻,似乎没有了往日那般帝王威严,只剩下满心的疲惫与焦灼。“退下吧……朕无碍…….”
听闻此言,白惜月走到其身后,伸出手指轻轻按在对方紧绷的肩颈之上,力道适中,颇为柔和的揉捏着。
揉捏时,对对方指尖带着些许暖意,顺着经络缓缓蔓延,缓解着隆圣帝连日来的操劳与今夜的惊悸。“朕还要批阅折子,若是乏了,早些下去歇着…….”
“陛下,圣旨已颁,徐沧他素有谋略,定然能领会陛下深意,也可保全自身。”说罢,白惜月继续按摩起对方的肩颈。
“…….”话说完,隆圣帝微微颔首。尽管眼皮沉重得几乎快合拢,他口中却依旧还在小声嘀咕。“但愿吧……朕只怕徐沧性子刚烈,瞧不上东卢,更瞧不上坐山观虎斗的法子,到时候便会一意孤行呐……”
“徐靖边久经沙场,深知兵者诡道,岂会不知轻重?”白惜月微微摇头,一边按摩,一边轻声宽慰。“再者说,陛下今日已在圣旨中言明利弊,他既观得圣意,又岂会置将士与自身安危于不顾。”
“……”隆圣帝闻言,脸上牵起一抹淡淡的愁容。“你不领兵,更不懂徐沧的用兵之道。
他骨子里刻下的傲气非寻常人所理解,即便有朕的圣旨,他也未必会认。更遑论叔父之仇,他记了这么多年,怕是早已恨不得生食北蛮之肉,饮其血……
此次北伐于他而言,既是为其子,更是复仇之机。也正因为他身经百战,修为绝高,故而刚愎自用,难听他意。
他吗个批的……要想这头倔驴认理,除非老子也在前线…….”
“陛下乃一国之君,还是注意体统……”白惜月嘴角一撇,沉默片刻后柔声笑道:“您既已尽到提醒之责,便也无需过度忧心。
世间诸事自有其定数,徐靖边身旁亦是不乏能臣良将,定会辅佐他妥当的行事。
陛下连日操劳国事,今夜又受梦扰,当好生歇息片刻,以龙体为重。”
对方的话语温柔而有度,按摩时指尖的力道也是恰到好处。
“但愿吧……”隆圣帝紧绷的肩颈渐渐得以松弛下来,心中的焦躁似乎也稍稍缓解。
他靠在龙椅上闭目养神,口中有一搭没一搭地与白惜月说着话,时而提及年少时与徐沧的趣事,时而感叹如今君臣有别的无奈,时而又担忧北伐战局。
夜色深沉,打更声接连响起,每一下都仿佛是敲在人心。
烛火跳跃,静谧而安详。不知不觉间,天边已泛起一抹淡淡的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