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花、落石、湍流、夕阳、以及穷追不舍的敌人……
贺齐船上的投石机确实不怎么样,储备的弹药也不多,追击了大半日都在做无用功。
但是谁也扛不住天上时不时就会飞过一块巨石啊!
以往都是河北水军嘲笑敌人遇到投石机时狼狈的模样,今日感同身受方得知这种感觉真的不怎么好。
“太阳就要落山了,他应该会退去吧……”校尉站在船边喃喃自语,可说出来的话即便是发自内心近乎于恳求,连他自己都不愿相信。
贺齐的船很快,按照正常的速度早已追上了,如今显然只是在跟随。
他们都知道贺齐这么做是为了逼他们暴露出对水文了解的程度,他们也知道当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跟贺齐拼了,但是他们不敢,他们同样知道根本打不赢。
“都尉在干什么?”士气被打击严重,校尉早就没了激昂的情绪,声音有些低落。
一旁的士卒闻言神色连续变换,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在……在……”
“在什么?”
“在画地图……”
“还在画?画水文图吧?不是说只有三成机会吗?怎么还在画?”校尉抛出一连串的问题,他也知道士卒答不上,自顾自找到周平,想要商量个解决对策。
毕竟眼看夜幕即将降临,是继续摸黑航行,还是就近休息总要有个说法。
“都尉。”校尉行了一礼,沉声说,“如今士气低落,将士们鏖战一日精神疲惫,是不是要想个办法甩掉贺齐的船?你也好几日没休息了,若没了你的指引,我们也回不去。”
周平似乎在关键时刻,看也没看校尉,半晌后才边画边问:“你有办法甩掉他吗?”
“没有……这不是来想办法吗?”
“不用想了,我有。”周平画完最后一笔,放下毛笔,抬头露出了笑容。
校尉闻言大喜,赶忙问道:“都尉,计将安出?”
“简单。你拿着它,依照图上的指引有七成把握回去。”周平将水文图递给校尉,脸色瞬间阴沉,冷声道,“靠过去,将我送上贺齐的船,我会帮你们拖住他。”
看着周平脸上平静中隐藏的那抹执拗的癫狂,校尉有些毛骨悚然,这可不是去当诱饵,上了贺齐的船就不可能活着回去,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明知必死却依旧执着。
接过水文图,他下意识准备答应,话到嘴边幸好紧急关住,大叫道:“不行!我等部将都在,岂有让上官赴死的道理?”
“上官……哈哈哈……我只在这几日是上官而已,回去就不是了。”
“现在还没回去!”
“一样的,只要你们回去就够了。”周平摘下胄盔,露出齐肩的头发,怅然道,“我的弟兄们还在那艘船上,我不能将他们接回来,只好去看看他们了。”
“都尉!我们就不是袍泽兄弟了吗?当日我说过,只要……”
“你们是。所以你们该活着。来世若有缘再聚,我为尔等介绍他们。”
“都尉,我等不是怯懦之辈。”
“这是私怨。我答应过王参事不会因私废公。这片水域还算平缓,正是绝佳的时机。靠过去让我登船,我拖住他们,你们恰好可以趁夜色远遁。”周平抬手止住校尉说话,转头对周放咧嘴笑道,“周放,去集结弟兄们,我们团聚的时候到了!”
“平少爷,弟兄们早已等不及了。”周放躬身行了一礼,对不远处招了招手。
不多时,船舱内跑出百多名士卒,在周平面前列好队伍等待他的命令。
“你们知道我的出身,我也知道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为殿下效命踏上这凶险万分的战场,你我曾约定生死与共,不过我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战场之上哪能不死人?今日或许你死,明日便是我亡,同生共死只是互不抛弃。但是,我还是食言了……
前些时日,我与诸多弟兄拼死奋战,我逃出生天,却将他们留在了敌营,这是我的耻辱,洗刷不掉的耻辱!
今日,我要兑现我的诺言,我要为他们复仇!若有不愿者,现在就可提出来留在船上。你们不是懦夫,也不是背信弃义。此行我等注定长眠于斯,我等的仇恨将由活着的人背负。”
“愿与都尉同生共死!”一众士卒躬身行礼。
但,这并不是周平想看到的。
他其实是希望有人能留下来的,留下来保存这份仇恨的火种,直到形成燎原之势焚毁贺齐的一切。
然而他并不知道士卒们希望他能留下来,因为只有他会将仇恨铭记,只有他才能背负着众人的仇恨前行。
可惜,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周平意志坚决,士卒们心存死志,他们满腔的仇恨化作怒火,只想倾泄在贺齐的头上。
“放缓速度,靠近敌船!”周平看向了校尉,下达命令。
他们还没有走出乱流,他依旧是这艘船的统帅,他所做的一切已经证明他有资格统帅一艘楼船,即便校尉有再多的不满,也不可以忤逆他的决定。
“放缓速度,靠近敌船,弓弩手掩护,登船板准备,床弩准备!”一系列命令下达后,校尉低声对周平说,“身为舰船统帅,你抛弃了一船的弟兄,你失去了我们的信任。”
“将袁军水军的情况告诉将军,春谷水军驻扎在历阳,彭蠡泽水军驻扎在牛渚,贺齐是个聪明且奸诈的人,让将军小心他的阴谋诡计。你若有机会路过渔阳,顺路前往周氏,告诉周氏族人应尽忠职守,感念君恩。若有幸见到殿下,请转告殿下周氏男儿不曾辜负君恩。
你我同生共死便是兄弟,如今我将全船弟兄的身家性命托付给你,只能算负了你。兄弟,我虽厚颜无耻,但希望你要承起我临终所托,全船将士的性命便交给你了。”周平露出一抹顽劣地笑容,大笑而去,带领士卒在船舷做好登船准备。
校尉无言以对,此时他才注意到周平的年纪其实并不大,最多二十四五,绝对不到三十。渔阳周氏在幽州是个很有名望的宗族,年轻的都尉再加上这样的背景,日后官途将畅通无阻,定能平步青云。
他不明白什么样的经历造就了周平如此执拗的性格,但是军中也是分派系的,幽州派将校常挂在嘴边的话便是:殿下即便丢了所有地方都无妨,只要回到幽州,在幽州人死完之前殿下便还能东山再起。
幽州……或许只有执拗才能战胜那片土地上的苦难吧。
校尉没有祝福,甚至没有多看周平一行人一眼,他还有很多事要做,还有兄弟的嘱托要完成。
“稳住船身,保持速度,弓弩手放箭压制,床弩发射,打光所有储备,接敌准备!”校尉捧着水文图,眼神在地图、船舷与敌舰之间来回游走,使出浑身解数为周平创造一个良好的跳帮环境。
飞蝗般的羽箭在两船之间飞来飞去,密集的箭雨甚至在空中就被对方拦截,双方没有丝毫犹豫,全都抱着必胜的决心试图将对方杀死。
床弩发出刺耳的嘶鸣,一支支长矛插进了贺齐的座舰,有的钉在船身,有的则破开船舱。
随着两艘大舰慢慢靠近,船舷附近的士卒们凝聚精神跃跃欲试,随时做好了登船的准备。
不过谁也没想到的是,先发起跳帮的竟然是贺齐。
贺齐的士卒攀附在船帆一侧,没人攥着一根绳子,凭借舰船的高度优势荡到了楼船上进行突袭。
这些人个个都是身手矫健之辈,登陆楼船后目标明确,直奔阁楼上突袭弓弩手。
好在楼船军侯们反应迅速,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将他们堵在了楼梯隔间,其他军侯则率兵从另一侧船舷绕过来将其包围。
袁军立即陷入苦战,有人大骂后续支援都是废物,让他们白白送死,可他们不知道后续支援并不是废物,只是单纯过不来而已。
楼船没有索降的优势,但对登船极有研究,船舷上的平路士卒人人手持连弩,恐怖的火力压制下袁军跳帮的士卒连头都抬不起来,就更别想着行动了。
而且楼船的登船板也经过特殊设计,两端都装有铁钩,前端的铁钩被固定住,可以死死钩住敌船,后端的则能活动,方便迅速丢弃。
周平一行人借着连弩掩护和登船板宽阔,分作数队轻易便来到敌船甲板,这一次他们装备齐全,先用一阵弩箭开辟战场,随后刀盾前压稳住阵型,最后再以弓弩压住阵脚。
这一次他完全摒弃了水军以命搏命的打法,使出陆军才会用的军阵稳扎稳打,缓慢而又极其有效地推进着自己的阵地。
而且他的第一目标并不是贺齐,而是被固定在船头的投石机。
“御!”
“杀!”
“御!”
“杀!”
周平手持劲弩,指挥的同时随手解决掉一名看着碍眼的袁军。
其实他看每一个都很碍眼,武艺越高的越碍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