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什么。”玹灵子顿上很久,才颤抖着唇道出这字。
潸然泪下,泪河决堤,泪如雨下。
他的眼眸早哭的红肿酸涩,滴水未进之下,竟还挤出了泪。
“大人啊。”苏嬷嬷的心疼的抱着他。
“哈……奴……我是奴。”
可笑,太可笑了。
一滴滴泣血,顺面颊滑下。
他惨白的面容,反衬出血泪的艳丽。
血泣滴落素裳,模糊之下以为生出了彼岸之花。
“咳呃!!”突然,气急攻心,玹灵子咳出一口黑血。
他全身弯了下去,喉咙痛的要断。
苏嬷嬷自是知晓后果,可真看到黑血时,又不免心惊肉跳。
她连忙把人搀回,用帕子一次次的拭去泪水,擦去唇血。
玹灵子揪着胸口,想阻挠那被碎尸万端的心。
他大幅的喘着气,哪怕想求求自己别再这样,都做不到。
“啊啊啊!!”他嚎啕大哭,仿佛嚎尽了这几年的幽怨。
雪山下的初遇,从开始就错了。
他千万次后悔,不该救起此人。
苏嬷嬷跪在床头,陪着他一同哭。
“大,大人……您、还想活着么?”
苏嬷嬷给他选择的机会,若想活她去寻太医来治。
若不想,他正好走到尽头,苏嬷嬷送上最后一程。
玹灵子于茫茫黑夜中凝望天色,恍然间,他感知到十余年未见的光。
光,是长这样么……
他停止了嚎哭,沿着光的路径,伸出手。
“不了,让我走吧……”
他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如此悲惨的一生,他再撑不住了。
看不到明怨生死,他亦不想活到那时。
折磨,已经够了。
闻言,苏嬷嬷趴在床头,时不时唤着他的名字,说这些走好的话语。
玹灵子将这话当成了摇篮曲,沉没思绪入海。
他静静地躺着,换上释怀一切的笑。
然不久,海底有手推着他。
他上岸,顺应暖光睁开眼眸。
是冥界的新生么?他在想着,隐隐期待冥府的画面。
然则,一切都出乎意料。
他掀动沉重的眼皮,努力张开双眸后,发现依旧一片黑夜。
与此同时,耳畔多了剔除不掉的音色。
“啪!啪!啪!”是掌掴的击打,拌着苏嬷嬷的苦求嚷哭。
“陛下,陛下!老奴错了。”
一声声陛下,叫出了玹灵子的惊恐。
他猛然起身,面向音色所在。
明怨生开口了,音色距离他不远。
“你想寻死?”
他就坐在榻边。
还未等玹灵子反应,一双大手再度掐上他细弱的脖颈。
“我的爱人尸骨未寒!你却想寻死了结一切!你配么?”
几乎是吼叫,嚷醒了玹灵子意识。
他没说话,也不反抗。任由窒息感一步步攀升,就想让他这般掐死自己。
事与愿违,临到他无法呼吸时,明怨生松手了。
“你休想去死,朕要你好好看着,阿玄的孩子如何长大。朕与阿玄的忆儿,怎么去跪拜他的生父。”
“……”一如从前,玹灵子说不出话,心口只有怒火喧腾。
他抿着唇,等着怒吼升上口喉。
无限趋近死亡后,玹灵子的胆子大了。
他亲口说出那句:“我——才是,真正的阿玹。你有眼无珠!视冒牌者为真爱!”
“啪!”
不出所料,明怨生赏了一巴掌下来。
这一掌火辣辣的疼,他只别过头,当没发生。
“愚蠢、可笑……混蛋。”玹灵子依旧喃喃着。
片刻,明怨生权当他疯了,他抖抖衣衫:“吩咐刘太医,即刻搬入雪宫。日夜给朕看着他,若是他死了,刘太医自知该如何谢罪。另外,苏嬷嬷——”
屏风外赏巴掌的举措停了,苏嬷嬷鼻青脸肿,颊面红的像花火。
“……是,老奴在。”她弯身跪下,回话时音色含糊。
“自明日起,你每日都去见大皇子,将雪宫‘玄氏’所生的孩子,今日都做了什么,今日如何怀念父亲。都一字一句的禀报你的主子,明白么?”
“明白,老奴明白。”
苏嬷嬷磕着头不敢看,光听着话,她就知道这是杀人诛心。
吩咐完一切,明怨生满意的离开了。
玹灵子就躺在榻上,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在意了。
不久后,如明怨生所吩咐的那样,刘太医吊命,苏嬷嬷诛心。
比起以泪洗面,玹灵子更多的是空洞。
有时,他面向屋外,空洞的枯坐上一日。
刘太医时常担心他会郁郁而终,哪日在睡梦中就悄无声息的走了。
因此,雪宫每日都有煎药在熬,一刻不停。
明怨生不曾踏足雪宫,送来的吃食除了刘太医的,全是馊饭。
雪宫恢复了从前软禁的日子,明怨生从前来演习的时光,如水中捞月,雪境生春。
日子越过越苦,每当玹灵子快不行时,一颗上好的人参又送了进来。
他舍得人参,却舍不得一丝怜悯。
若玹灵子当真杀了雪大人,那他赔的罪,也早就完了。
每年每日,玹灵子不是坐在正厅,就是跪在画前。不然靠在树下,躺在榻上。
整个人活着有气息,却已形同死灰。
一年、两年、三年、四年……
无尽漫长的光阴,像攀爬延绵不绝的阶梯,越走越走,越走越煎熬。
终于至第四年,雪宫迎来了巨大的转变。
“真的、是真的……”刘太医颤抖着手,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在雪宫多时,他也心疼上了这位大人。
于是在与苏嬷嬷的合计下,他调剂了恢复玹灵子发色的草药。
草药足足吃了一年,效用才足见有效。
一头璀璨的金发,回来了。
同时,恢复玹灵子视野的药,也生效了。
死灰般的双瞳,似火苗燃烧的一瞬,生出了弥漫神圣的金光。
玹灵子扯下遮掩的纱布,时隔十余年,再度重见光彩。
他举起手,难以置信,感到陌生。
多年的郁郁与死灰下,再度开出灿烂的花。
玹灵子望向身侧的二人,泪如泉涌。
“苏嬷嬷、刘太医。原来……原来你们长这样。”
苏嬷嬷与刘太医抹着眼泪,都应了他一声。
稍后,二人扶着他,逛着居住的雪宫。
他常在品味的花香的树,竟然开着如此美丽的花。紫色花蕊们花团锦簇,开的争奇斗艳。
他从前泡的温泉,竟如此宽大。原来时至今日,他尚未淌完温泉的所有地界呢。
而他跪拜多年的画像,竟如此飘渺。
玹灵子一直以为,画中是雪大人的正面。
可实则,是个背影。是个在养牛村的树下,仰望树的背影。
而画角的那副题字,不知何时加上了王字旁。
见着这一幕,玹灵子不曾动容。
说释怀?说憎恨?都没有。
他平静的像湖,只赏玩的瞟过眼后,便过了。
不久,苏嬷嬷找来大皇子的画像。
玹灵子抚着画像,形同真见了孩子一般,笑得开怀。
那日,他抱着画像,坐在树下看了很久。
刘太医躲在屋后,唉声叹气。
“大人的性命,真的走到尽头了。老朽已无法,再为其续一日阳寿。”
苏嬷嬷拍了拍他,“无碍,大人也该走了。”
“可大人离去,这尸首,该如何交代啊?”
“抬过去吧。”苏嬷嬷吸上口气,下定决心。
“到时,我亲自抬着大人的尸首去见陛下。无论结局如何,我都要去。陛下这么多年,是该好好看看,到底谁才是他怀念的人。”
谁是他的爱人,谁是他折磨至此的人。
一身金发丝,万怨久缠身。
一双金色瞳,多时不见人。
生如梦中人,死成阳间魂。
抬尸君王见,终谱长恨歌。
恨、怨、爱、一招满怀空,唯留一声叹。
黄昏从天边滑落的刹那,玹灵子躺在树下,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光是温暖的、景色是绚丽的、画像是栩栩如生的。
苏嬷嬷与刘太医伴着他,他走得很安详。
春宫的大人,雪宫的大人,终于离开了。
那日夜,苏嬷嬷履行了所言的话语,他与刘太医两人,抬着一具尸首向宫殿进发。
一路上,拦路的人很少。
将近二十余年,谁都知晓他们侍奉的是谁。
这样悲惨的一生,人们在死后都给予一份尊重。
尸首如愿以偿抬到了帝王的殿宇前,苏嬷嬷进去禀报后,殿内顿时混乱不堪。
明怨生火急火燎的走出,眼见跟前停着一具瘦弱的白布后,停下了步子。
“呼……呼……”
呼吸困难,是他当下唯一的感受。
明怨生怪罪下来,“朕不是说过,他若死了你们拿头颅来谢罪么!?”
刘太医吓得不敢说话,跪着缩在一旁。
苏嬷嬷人老无畏,顶着帝王的话:“陛下,人的寿命终有尽时,哪怕天神来了也无济于事。玹大人早时就该死了,若不是您执意强求,他不会再体验人间苦楚这么久!”
“放肆!”明怨生吼着。
帝王怒火之下,苏嬷嬷咬着唇也不再言语。
说这些,已经够了。剩下的,就靠那一缕金丝了。
明怨生望着白布,身子骨麻的动不了。
眼底,有什么开始阻拦视线,是一汪水。
他的眼神瞟动左右,终于发现白布未遮盖住的一缕金丝。
明怨生疯了一样的趴了过去,猛地掀开遮身的白布。
金丝、金瞳!
玹灵子持着这两样物什,静静的躺着,像神相的低怜,垂着一半的眼眸。
那日,明怨生再未说旁的话。
尸首停在帝王宫殿的附近,没过几日便简单的下葬在孤山之中。
明怨生下令在这具棺椁中多挖一个坑,留给他。
十余年后,新帝登基,旧帝葬入孤山内。
早风干的白骨旁,躺入了新存的尸首。
来时在一处山脉相遇,死后在一处山脉长眠。
—雪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