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嬷嬷重回宫邸的那日,兴高采烈地捧着年货,从宫口一路吆喝过来。
“大人,大人~您猜猜老奴带什么来了。”
然则,她没规矩地闯入屋榻后,先见到的,居是敞着上衣的皇帝。
“陛、陛下!”苏嬷嬷吓得丢了东西,扑通跪下。
明怨生睨了她,未发一言。
在杂乱的屏风之后,他弯身捡起自己的衣物。
苏嬷嬷瞧见后,识趣的上前替他更衣。
直到衣物完好时,她都没瞟后头一眼。
临走时,明怨生道:“稍后去内廷,领新的被褥回来。朕往后每夜都会来,你白日注意观察,一旦有孕立即禀告朕,然后再去内廷领些能过活的吃食,养着孩子。”
苏嬷嬷出了一身虚汗,连忙应声。
皇帝一走,她这才扑到榻前。
“大,大人啊。”她颤着声问。
榻上,玹灵子咬着唇,蜷缩着自己抽泣。
当下,除了痛,他再没有其余感受。
一如明怨生所言,他夜夜都来。
自从雪宫的大人死后,彻底疯清醒的他,在前朝的局势中,斩断成为傀儡的枷锁。
所以,他偶尔会带来一两块好的糕点。
他会看着玹灵子吃下,确定他尚且有一丝力气,不会死在进程中后。
每当夜里,苏嬷嬷会躲得这处屋榻很远。
她不愿听见玹灵子的叫喊,因为一听便忍不住心疼,心头直跳。
她无法待着近身侍候,只得逃离。
药人怀子不易,玹灵子的绿头牌若挂上,便是一月半的满勤。
两月后,正值春盛时,他总算有所身孕。
苏嬷嬷亲自禀告了明怨生,不久后,明怨生亲自带着太医来了。
老太医把脉后,确定了喜事,同时也提了个醒。
“陛下,大人的身体很虚弱,瘦的能见骨头。依微臣所看,需多补充一些才好。”
“不用。你出些药膳,吊着命即可。”
“可、可是如此,孩子怕会不保啊。”
“不保,再孕便是。”
他的话一出,玹灵子仅存的一丝希翼,在眼底彻底化为了无尽的灰暗。
苏嬷嬷与老太医都不敢多言,只替着心疼。
事后,他的确说到做到。
送的吃食不多,补用的功效倒不小。流水一样的补药,比饭菜还多。
玹灵子对这些药品难以下咽,连日来都郁郁寡欢,眉头从未松开过。
这些物什他吃着吃着,便开始吐了。
吃完就吐,怎么都无法存住。
久而久之,他的身体达到了毫无进补的结果。
而腹中的孩子,却一日日壮大。
瘦弱的身躯上,挂着一个巨大的累赘。
他吃不好过不好,又得不到明怨生的爱抚,心情与身体皆到了极限。
最终,他扛不住昏厥,昏睡了许多天。
苏嬷嬷冒着被打死的风险去请命,明怨生这才再度踏足雪宫。
她赌赢了,赌赢了明怨生心底那一丝丝的怜悯。
玹灵子苏醒,掀开沉重的眼皮。
“醒了?”耳边传来明怨生温声细语的音色。
明怨生握着他,滚烫的手温暖冰川。
玹灵子下意识躲闪,抽出了手。
须臾,明怨生非但没有怪罪,反而转身吩咐:“日后,雪宫的吃食与用度同皇后宫里一样。一旦让朕发现克扣了东西,你们九族的脑袋都等着挂在城墙上,听明白了吗?”
“是!”内务府来的侍从与公公,诚惶诚恐的应声。
玹灵子以为听错了,怕是明怨生故意玩他的话。
可当日,他就知道这些都是真的。
床榻软了,被褥厚了。一日三餐总算有些能下咽的好吃食,就连每日跪拜的一时辰,都免了。
甚至于,明怨生几乎日日踏足此地,陪伴他。
玹灵子由人抱着,听着他那些甜蜜的糕话。
这般温暖至灼热的感触,反像灾难前的幸福。
一切都假的不行,假的捕捉不到。
明怨生明明恨他入骨,为何这样做呢?
他免不了猜忌,可温暖的蜜水,逐渐让他沉沦。
玹灵子抑郁得到了一丝丝的缓解,他学会了对明怨生展露笑颜。
渐渐地,他似乎不再抗拒腹中的孩子。
明怨生同他商讨取什么名字时,他许多年来头一次有所笑色。
玹灵子信了,在这一刻真的信了。
雨后彩虹,月夜后的日升,全都来了。
生活的太美好后,以至于他忘了从前的猜测。
怀孕十月后——
“大人,您使把力啊!”
“大人,不要随意哭喊,保存气力啊。”
“陛下请来了没有啊?”
“快快快,换水换水!”
雪宫忙的一团乱。
玹灵子嘴唇发白,满身是汗。
盆骨折断的痛,像老虎正在嚼他的骨头一般。
床上的单子,被他扯的快成碎片。
痛痛痛痛——
他看不见四下,身躯的震痛在不安的恐惧下,愈加强烈。
几个时辰里,他最在意的话便是:陛下来了没有?
陛下,那个陪着他怀子,安抚郁郁的他,商讨孩子名讳的人,来了没有?
“哇啊!!”婴海的啼哭,在午夜时奏响。
仆从与太医们喜悦不已,纷纷道喜。
“麟儿,是个麟儿!”
“恭喜大人,孩子很健康。”
“老夫有生之年,居然能有如此履历,哎呀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耳边无边的欢语,皆成了杂音。
玹灵子拖着一口气力,在昏厥前喊人。
“苏、苏嬷嬷……陛下,来了吗?”
苏嬷嬷凑到跟前,哽咽的给不出回话。
至此,玹灵子彻底明白了。
真的是假的,真的是幻梦。
他做这些,不过是给今日的自己,一记无法承受的重击。
“哈、哈哈哈……”玹灵子仰着天,夹着泪笑。
“哈哈哈……呜。”
仆从们见他这样,一个个扑上来安慰。
才生育完,心绪不易如此大幅波动。
太医把孩子凑到他跟前,想他摸摸。
他闭着眼,别过头。
生无可恋,万念俱灰,此刻再没别的词语能够描绘。
他自个哭着,外头的春雨也纷纷落下。
雨似针,刺下无数翠叶。
隔日,玹灵子好不容易睡着,又猛然惊醒。
“孩子,孩子……”他喃喃着,拖着不能动的身躯乱爬着。
正临早膳回来的苏嬷嬷及时赶到榻前,把他护住。
“大人,您这是干嘛呀。”
“孩子,我的孩子呢。”玹灵子像抓住救命稻草,蹙着眉问着。
谈到此,苏嬷嬷比昨夜更加不愿说。
“孩,孩子……”她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嬷嬷,孩子呢?”玹灵子哽着气问她。
苏嬷嬷想了许久,玹灵子过的实在太苦了,不如给一记重击,送其上路也可。
至少,在此了解痛苦。
“陛下说,日后你不必见孩子了。因为他与你无关,他是……雪宫妃‘玄氏’所诞,而不是雪宫的奴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