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房在他们面前搏动,琥珀色的丝层厚得近乎实质,却仍呈现出半透明样子,隐约能看见里面扭曲蠕动的巨大影子。
腐臭味在这里达到顶峰,空气粘稠得几乎可以舀起一勺,但那股暖甜的琥珀气息也在此处最为浓郁。
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在此角力,丝网在绷紧与松弛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毕亚斯停住了,祂站在茧房前三步之外,四只粉瞳凝视着那搏动的巨物,表情平静得近乎空洞。
但祂纤细的手指却在微微颤抖,黑塔注意到,祂身侧的丝毯上正不断冒出新的丝线,自动编织加固着最外层的茧壁,完全是本能来着。
“维持这个状态多久了?”黑塔问。
毕亚斯茫然的眨了眨脸上的四只粉瞳,然后举起一只手,五根手指展开,想了想,又收起两根,再展开一根,最后索性摇了摇头,祂不记得了。
“时间感知紊乱,记忆失却,”螺丝咕姆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他的机械眼扫视着茧房结构,“根据丝层沉积速率与能量逸散模式推算,束缚已持续至少七十二个系统时。
但束缚效率正以每小时百分之一点三的速度衰减,内部存在正在适应。”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茧房猛然向内凹陷。
一只覆盖着暗紫色甲壳,关节处流淌黑色粘液的手,或者说爪子,猛的从丝层内部刺出,五指痉挛般的张开又握紧,指甲刮擦丝网发出令人牙酸的锐响。
丝线绷到极限,却奇迹般地没有断裂,只是被撑开一个扭曲的窟窿,透过那个窟窿,他们看见了里面的东西。
那是个人形的轮廓,或者说曾经是人形,他的上半身还保留着某种安提基色拉人的骨架,肩颈线条甚至称得上优雅,但部分皮肤已经完全被暗紫色的角质覆盖,表面布满龟裂的纹路,裂缝中渗出粘稠的黑浆。
他的脸有一半还算完整,高颧骨,深眼窝,嘴唇紧抿成冷酷的直线,但另一半脸完全融化了。
就像燃烧过的蜡烛,眼窝处是个不断滴落黑色液体的深坑,那侧的嘴角咧到耳根,露出森白变形的牙齿。
而此刻,他那仅剩的,完好的那只眼睛正透过丝网的缝隙死死盯着他们。
那只眼睛是诡异的紫红色,瞳孔竖立,里面翻涌着纯粹的恶意与,疯狂的痛苦。
“又……来……了……”他的声音从茧内传来,嘶哑,破碎,每个音节都像是从腐烂的肺叶里挤出来的,“非人的……存在……节肢动物……蜘蛛……你……封不住我……永远……”
毕亚斯向后退了半步,祂对来古士有着某种本能的厌恶,祂抬起手,更多的丝线从指尖涌出,迅速填补那个被撑开的窟窿。
但这一次,丝线刚一接触那黑色粘液,就发出滋滋的腐蚀声,琥珀般的颜色迅速灰败。
“黑潮侵蚀已进入活跃相,”螺丝咕姆平静地陈述,“祂的丝质抗腐蚀性正在被突破,建议采取干预措施。”
黑塔没有动,她只是歪着头,透过面罩观察那只疯狂的眼睛,像是在打量实验室里一个出了故障的仪器。
“来古士,”她开口,声音清晰,不带任何情绪,“天才俱乐部#1赞达尔·壹·桑原的九分之一。
根据哈尼雅提供的情报,你应该是带着将δ-me13的运算导向毁灭的使命来到这里了。
但你现在这副尊容,是任务失败后的自我改造,还是单纯的,烂掉了?”
茧房内的蠕动骤然停止,下一秒,震耳欲聋的咆哮从内部炸开,整个茧房剧烈膨胀。
更多的爪,触须,甚至是骨刺从各处刺出,疯狂撕扯着丝网。
毕亚斯脸色更白,双手连续挥动,无数丝线如潮水般涌向茧房,一层又一层地覆盖上去,但每一次覆盖都只能维持数秒就被突破。
“失……败?”来古士的声音变得尖锐,带着歇斯底里的颤音,“你……懂什么……我在执行……更伟大的……计划!
赞达尔……不,他不懂……只有黑潮……黑潮才是……”
“才是通向最终计算结果的道路?”黑塔接话,语气里充满了货真价实的困惑,“你认真的?看看你自己,来古士,阿不,已经不配享有天才之名的吕枯尔戈斯。
你的生物结构至少有百分之四十已经被异种物质替代,神经信号传导效率下降至少六成,能量代谢系统完全紊乱,体表持续渗出有毒代谢产物。
按照任何文明的医疗标准,你这状态都该直接送进焚化炉,而不是在这里大谈什么,伟大计划。”
她甚至向前走了一步,更仔细地观察那些破茧而出的黑色触须。
“而且,从材料学角度讲,你现在的组织强度一塌糊涂,看这根触须,”她指着最近的一根,那东西正在空中无规律地抽动,“表面张力分布极不均匀,微观结构松散多孔,抗拉强度估计还比不上普通生物的肌腱。
就这,你还想突破毕亚斯的阻拦?
说真的,你还不如舔舔口水把自己毒死,哦,我忘了,你那边嘴角烂了,可能舔不到。”
茧房内传来一声非人的嗥叫,丝网被猛地撑开一个更大的缺口,来古士那半张完好的脸几乎要挤出来,金色独眼里血丝密布:
“闭嘴!你……这个……无知的……后来者!你根本……不知道我承受了什么!不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黑潮……它是活的!它在思考!它在……赐予!”
“赐予你一身脓疮和脑损伤?”黑塔挑起眉,“容我提醒,赞达尔·壹·桑原的平均智力阈值是宇宙标准值的四点七倍,而你现在的逻辑连贯性连一点五都不到。
你管这叫‘赐予’?那我建议你去看看医生,不过大概也没用了,你的前额叶估计已经化成汤了。”
“啊——!!!”来古士彻底失控了,整个茧房瞬间炸开。
简单描述的话,就是来古士炸掉了自己半个身体,才引发了黑潮从内部自毁式的爆发。
黑色粘液如暴雨般喷射而出,所到之处丝网迅速腐蚀溶解。
一个扭曲的身影从破碎的茧中跃出,重重落在丝毯上,他比在茧房内的时候看起来更大,身高三米有余。
他身上一半保持着人形的骨架,另一半却已经膨胀成由触须,甲壳和不断滴落黑浆的肉瘤组成的怪物。
他的右臂完全异化成巨大的骨刃,左臂则保留着相对完整的手,但五指末端都延伸出尖锐的黑色骨刺。
活像是被繁育的力量入侵改造而变得人不人虫不虫的诡异生物。
毕亚斯立刻挡在黑塔身前,粉瞳收缩,双手张开,无数紫色丝线在祂面前交织成一面巨大的盾墙。
但来古士的目标不是祂,他猩红的独眼锁定黑塔。
“你……要付出代价……”他的声音突然变得连贯了一些,但其中的恶意也更浓稠,“为你的……傲慢……”
他冲了过来,骨刃撕裂空气,带着腐蚀性的黑色轨迹直劈黑塔头顶,然后,停在半空。
但挡住他这一击的人并不是毕亚斯的琥珀丝网,而是一只在一旁观察的螺丝咕姆。
他甚至没有移动位置,只是抬起了左手,一层淡金色的菱形力场在他面前展开,精确地截住了骨刃的斩击。
力场与骨刃碰撞处迸发出刺眼的火花和滋滋的腐蚀声,但力场却稳定的纹丝不动。
“黑塔女士的评估虽然直接,但基于观察数据,”螺丝咕姆平静的说,他的机械眼扫描着来古士全身,“你的生理状态的确不容乐观。
此外,攻击行为证实了逻辑模块的严重退化,在有两位明显具备战斗能力的对象在场时,优先攻击言语刺激源,是缺乏战术判断的表现。”
来古士的独眼转向螺丝咕姆,瞳孔紧缩,下一秒,他左手的骨刺骤然伸长,如同五根标枪刺向螺丝咕姆的面部。
同时,他异化的右侧身躯爆发出数十根粗黑的触须,从四面八方缠向螺丝咕姆的身体。
螺丝咕姆甚至没有放下左手维持的力场,他的右手不知何时已经抬起,掌心朝外。
嗡——
一种高频的,几乎听不见的震动扫过整个空间,所有触须在距离他身体还有半米时骤然僵直,然后,从尖端开始,迅速化为飞灰。
非人的肢体从结构层面的彻底崩解,如同沙雕被风吹散。
来古士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猛地向后跳开,他低头看向自己右侧身躯,那些触须的根部也在化为灰烬,而且崩解还在沿着组织向上蔓延。
“分子键定向解离,”黑塔在旁边解说,语气平静的像个博物馆导览,“天才的理论应用,螺丝星的独家技术。
简单来说,就是让组成你身体的基本粒子决定不想待在一起了,效果倒是挺好,就是有点费能量。
对了,你现在的疼痛感知应该被黑潮扭曲了,所以可能不太痛?需要我帮你测一下神经信号强度吗?”
来古士紫红色的独眼死死盯着他们两人,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已经从疯狂转为某种更深的,近乎绝望的暴怒。
“你们……什么都不懂……”他嘶哑地说,身体开始发生更剧烈的变化,更多的骨刺从背部刺出,黑色粘液如泉涌般从体表渗出,“赞达尔……抛弃了我……只有黑潮……黑潮接纳一切!赐予一切!我会证明……我会……”
“证明你是个需要被无害化处理的生化废料?”黑塔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另一个装置,一个小巧的,像怀表一样的金属圆盘,“说真的,来古士前辈,你这状态已经没救了,但作为后来者,我还是愿意给你一点基本的尊重。”
她按下圆盘上的按钮,圆盘发出柔和的蓝光,投射出一幅全息影像,那是一份档案,封面是赞达尔·壹·桑原的徽记。
“这是你与外界失联之后,赞达尔向所有仍在活动的分身发送的十七次全域通告,不过全都被哈尼雅拦截了,”黑塔说,“内容总结一下就是,边境权杖实验场出现未知污染,所有人员立即撤离,任何接触者需接受最高级别隔离检疫。
哦,这里还有一条特别标注,来古士最后一次信号源位于污染核心区,推定已失陷,建议后续探索队伍如遇其残留意识体,立即执行净化协议。”
她抬头看向来古士:“所以你看,那位前辈可没抛弃你,是你自己选择留下,选择拥抱那团,嗯,按照你的说法,‘活着的,会思考的黑潮’,结果呢?”
黑塔关掉投影,把圆盘收回口袋,双手一摊,对于自己帮哈尼雅拦截赞达尔通知这回事一字不提。
有本事那位第一天才就绕过他俩的拦截合作呗,要不说呢,废物就是废物,旧时代的老前辈就该老老实实的躺进棺材里,死了的前辈才是好前辈。
“结果就是你变成了一个逻辑混乱,审美崩坏,浑身流脓还觉得自己很伟大的悲剧。
说真的,前辈,你这案例要是写进教科书,标题我都想好了,《论不作死就不会死——一位前天才的自我毁灭之路》。”
来古士僵在原地,他身上的异变停止了,黑色粘液不再涌出,骨刺也不再生长。
他只是站在那里,用那只唯一的红色眼睛看着黑塔,看着螺丝咕姆,看着他们身后安静站立的毕亚斯。
某种东西在他眼中碎裂了,那支撑他在这腐烂身躯里维持意识的最后一点东西,那个名为“我的选择有意义”的幻象,已经彻底破碎了。
“……不……”他喃喃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不是……这样的……我明明……看到了……道路……”
“你看到的可能是毁灭给你灌的迷幻剂,”黑塔毫无怜悯的说,“考虑到黑潮的常见作用机制,这推测合理度超过八成。
顺便一提,你身上这些变异组织的生物样本我们回去后会分析,如果发现任何可用的抗腐蚀特性,可能会以你的编号命名。
这也算是你对科学的一点贡献了,虽然你本人可能不太乐意。”
来古士最后的理智之弦,断了,他没有再咆哮,没有再攻击,他只是缓缓的,在原地跪了下去,异化的身躯在丝毯上蜷缩起来。
黑色粘液不再主动渗出,而是像失去动力般缓缓滴落,那只红色独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最后只剩下空洞。
“……净化……”他嘶哑的说,“执行……协议……”
“总算说了句明白话,”黑塔转向螺丝咕姆,“交给你了,绅士,弄干净点,我还想收集一些组织样本。”
螺丝咕姆微微颔首,他走向前来古士,右手掌心再次亮起那种柔和但致命的光芒,但就在他即将触碰到来古士的头顶时,毕亚斯突然动了。
祂快步走到来古士面前,蹲下身,四只粉瞳凝视着那具正在迅速失去活性的躯体。
然后,祂伸出手,轻轻按在来古士那半张还算完好的脸上,琥珀色的光芒从祂掌心涌现,温柔地包裹住来古士的头部。
几秒钟后,毕亚斯收回手,祂的掌心多了一小团微弱的光点,像风中残烛般摇曳。
而地上的来古士,则彻底失去了所有生命迹象,身体开始快速分解为无害的灰烬。
毕亚斯看着掌心的光点,歪了歪头,然后转向黑塔,双手捧着那光点递给她。
黑塔挑眉,取出了一个透明的采样瓶,毕亚斯小心翼翼地将光点放入瓶中。
光点在瓶底跳动了几下,然后稳定下来,发出极微弱但纯净的金色光晕。
“残留的意识碎片?”螺丝咕姆观察着瓶子,“纯度很高,几乎没有黑潮污染,祂提取并净化了最后一点完整的记忆。”
黑塔晃了晃瓶子,里面的光点随之滚动。
“行吧,也算是个合格纪念品,”她收起瓶子,拍了拍毕亚斯的头,“干得不错,虽然审美有待提高。
说真的,你以前给他设计的那些封印茧房,颜色搭配太单调了。”
毕亚斯眨了眨眼,然后指向黑塔肩上的紫色披肩,又指了指自己,露出一个极淡的,近乎微笑的表情。
“意思是以后会多用紫色?”黑塔懂了,“有进步,好了,收工,螺丝,扫描一下这地方还有没有残留污染,没有的话我们就……”
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们所处的整个空间突然开始震动,很显然,某种更宏大的东西正在苏醒,同时也在为逝去做出最后的准备。
他们脚下的丝毯,四周的墙壁,头顶的穹顶,所有琥珀色的物质同时开始发光,脉动的频率与黑塔胸前的吊坠完全同步。
不,不只是同步,是吊坠在呼唤,而这片空间在回应。
毕亚斯猛地抬头,四只粉瞳睁大,里面第一次浮现出清晰的,属于认知的情绪,那是惊讶,然后是了然,最后是某种深切的悲伤。
祂转过身,面向空间的最深处,那里,在层层丝网之后,原本光滑的权杖内壁正在剥落,露出下面某种古老得难以形容的结构。
那结构在呼吸。
“哟,哈尼雅那边进度不赖嘛,”黑塔说,她低头看看吊坠,又看看远方正在显露的真相,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丝真正的好奇,“看来,世界的升格,终于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