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明媚,碧空如洗,白云如丝,澄澈殊甚。
春猎的第二日,楚帝心有所思,加之倦意难当,便命人搬来长椅在行幄前坐定,沐浴着融融的暖阳。
昨夜突厥王子的提议实在令人意动。阿史那步利设若是在长安为质五年,不论是期间的人身安全,还是部落间的局势,根本无法保证他北归后还能否重新执掌阿史那部。加之‘俘虏’的身份,相较往昔,他在部落间的威信定然锐减,当下选择与楚国合作不失为明智之举。
若要纵观全盘考虑,与其将昭楚用在拆散林尽染与李时安上,或致上柱国心生不快、徒增芥蒂,倒不如拿她交换一份突厥舆图。往后纵是不能分裂突厥部落之间的联合,至少能短期内监视阿史那部的一举一动,若有舆图在手,即便他日阿史那部背约食言,也有借口兴兵征讨。不过林尽染昨夜所言也非全无道理,今时攻守易形,这个人选未必定须昭楚。
“昨夜林府可有传信?”
孙莲英躬身回道,“启禀陛下,孟医师遣人来报,林夫人的脉象平稳,进水进食也有专人检视,料想应无差池。”
楚帝‘唔’了一声。
宋韫初既在春猎一行中,林府就暂无医师照拂。太医署的其他女医,楚帝都放心不过。几番斟酌后便留下孟医师在京照料,以免横生意外。
“查清楚了么,前些时日有谁私下接触突厥王子?”
“据庞寺卿和鲁将军核查,二皇子前些时日去过客馆。”
“承熠?”楚帝微微蹙眉,随即冷笑一声,“看来是受了她的指派。”
孙莲英语音微顿,徐徐道,“会否是······借机试探林御史对公主的心意?”
楚帝渐渐咬紧牙根,声线骤然冷肃,“即便试探出染之的情意又如何?难道昭楚就能顺理成章地与他相守么?此举除了徒添她的伤感,还能有何益处!”
孙莲英在一旁噤若寒蝉。
毕竟昭楚贵为大楚公主,又怎能与人为妾呢。
缄默良久,楚帝纠结之下开口问道,“昭楚现下何处?”
“适才和林御史,还有两位皇子在营外跑马。”
楚帝摇了摇头,轻叹道,“她倒真不怕会传出些闲言。”
孙莲英莞尔道,“陛下宽心,一行尚有两位殿下陪同,公主又是最懂礼数分寸的。”
楚帝侧身往扶手上一倚,沉吟片刻方道,“春猎之后,朕会替她寻一门妥当的亲事。”
“这······陛下,公主怕是不肯。”
“她的婚事,自然由朕说了算!”
楚帝的语气很强硬,根本不容辩驳,话音稍滞片刻,他的语气总算软了几分,“至少她还能堂堂正正地做个公主,不必操心后宅那些腌臜事。总不能教她也学了皇姐那般,常伴青灯,孤苦一生。在朕还能做主的时候,绝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孙莲英喉间遽然哽住,一时竟也说不出半分宽慰的话来。现今只能寄希望于宋韫初能有良方纾解楚帝的寒毒,纵是不能完全清除,好歹能延长些寿元。
······
荆峪沟,自东南向西北形成的天然冲沟,将白鹿原一分为二。因其水源主要来自荆山的地下泉水,水质尤为清澈甘冽,当初将白鹿原北原划为皇家猎场时,便从源头引出河流至人工湖泊,以作饮水。
绵延起伏的草场间,一弯清澈的小河潺潺流淌,河岸另一侧是郁郁密林。
沿着河岸纵马疾驰的四骑一前三后,马如龙,人似锦,华辔雕鞍。未几,如骤雨般的马蹄声渐渐停歇。
昭楚公主奔至兴起,拨转马头,“二皇兄,三皇兄!昭楚有些话要与林御史单独谈谈,还请皇兄莫要打扰。”
三皇子唇角微扬,戏谑道,“昭楚要和染之单独说些甚,竟连皇兄也要回避?”
“昨夜林御史替昭楚解围,难道不该好好道声谢么?”
“是该道声谢。吾与二哥只管在远处守望,断不会让人上前叨扰。昭楚可要把握住机会!”
昭楚闻言,顿时臊红了脸,“三皇兄惯会打趣我。”
几人甩镫下马,昭楚与林尽染一前一后牵着马驹继续往前缓步而行。
许是气氛稍显沉寂,林尽染笑言道,“公主殿下骑术精湛!”
“你是在讽刺太子殿下不会骑马么?”
林尽染愕然道,“微臣绝无此意。”
昭楚倏然顿住脚步,又将马驹牵至溪边饮水,语气微嗔,“眼下并无外人,染之是忘了我们的约定?”
“岂敢,只怕会冲撞了······昭儿姑娘。”
“昨夜突厥王子求亲,我还未及感谢染之开口解围。至少北上和亲暂且尘埃落定。”
林尽染耸了耸肩,“我想昭儿姑娘最该谢的应是淑妃殿下。”
昭楚蓦地睁大双眸,“你怎知是母妃的谋划?”
揽月楼与突厥暗通款曲之事,早前他虽有所察觉,然其中深浅如何,却无从探究。然阿史那步利设昨夜所言,却直击肯綮。和亲人选本不必非昭楚不可,只不过是借一人维系利益共和的局面,至于此人是谁,原就无关紧要。
“公主殿下虽声名在外,然历来和亲公主无外乎是从宗室择选,一个俘虏有何颜面敢求娶大楚最得圣宠的六公主。若非他神志昏聩,不辨当下局势,便是有人从中筹谋。想来也唯有淑妃殿下愿替昭楚公主谋算至此。”
昭楚闻言笑了笑,随即抿着唇想了半晌,轻叹一声,“那父皇······父皇是何意?”
“只要我不干涉北境军诸事,我与时安的婚姻便不会受影响。”
换句话说,军权一事自有她父皇和上柱国权衡,而她与林尽染之间的情分,至此算是彻底结束。
昭楚全身一僵,怔怔望着他好半晌,终究按捺不住心底翻涌的情潮,骤然拔高声音,“不,我不同意!”
林尽染从来未曾见过昭楚公主会有如此失态,一时间竟怔愣在当场。垂眸思忖了半晌,想来想去也只得归结于望仙楼外的那场意外。不论那次的手是否干净,终究是昭楚心里过不去的坎儿,兼之时不时的单独相处,他和她之间总会产生一些微妙的感觉,又岂是三言两语能掰得清、分得明的。
昭楚很沉溺于这种感觉,甚至幻想往后纵是不婚嫁,若能一直维持下去,亦无不可。可如今却告诉她,梦醒了,又教她如何能承受得住。
昭楚回头觑了一眼正翘首以望的两位皇兄,声线有些喑哑,“这便是你给我的交代?”
“昭儿姑娘,我······我定会竭尽全力弥补。”
“弥补?呵,怎么弥补?”昭楚的泪水似断了线般地从面颊上滑落,哽咽道,“我···我若要与他人成亲······你也当真舍得?”
话已至此,昭楚作为金枝玉叶,几近露骨地剖白心迹。
然二人皆心照不宣,只要林尽染未与李时安和离,她便不可能与其相守一生。这是皇室不容折损的颜面,也是亘古不变的礼制。
林尽染陡然升起几分坐立难安的煎熬,试想她日后会与其他男子成亲,心中竟会莫名泛起酸楚,仿佛只要吐出‘舍得’二字,等待他的唯有昭楚一去不返的决绝身影。
弥补?谈何容易!
起初无论公主相帮的缘由为何,至少她从未蓄意破坏旁人的婚姻,相反,还屡屡拂逆身为君父的楚帝。诚然当下也只想得到一份答案罢了。
林尽染无奈叹息,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是该遵从本心说一句不舍得,或令二人沉湎过往;还是忍痛说一句舍得,彻底斩断两人的念想。
昭楚垂眸凄冽地一笑,“我···我知道了。你和姐姐定要百年······”
“不舍得!”
昭楚怔忡了片刻,愣愣抬起头望着他,随即苦涩道,“你也不必拿些好话哄我。”
林尽染上前俯首,眸中踌躇隐现,语速略缓,“此时此刻,我又何必哄骗你呢。可舍不舍得是私情,现实如何是天命。昭儿姑娘这般通透,又岂会不明白?”
昭楚只觉胸口窒闷。
可现实终究是现实,她的身份、尊严,绝不容许为妾,但林尽染也不可能与李时安和离,与她共结连理。
未几,昭楚在茫然悲沉的思绪中深吸一口气,努力抑制住哽咽的颤声,言词如说,静柔且清,然而眸中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染之说得对,这就是命!往后···我们依旧如此平等相处可好?只当是成全我这虚无缥缈的念想······”
她紧紧咬住唇瓣,气息一颤,再也不能说下去。
往后?他们哪能谈甚往后?此番回宫后,兴许就有如隔世相望。
林尽染皱眉,本想再劝慰,可话音哽在喉间又实在难于启齿。于是犹疑片刻,他上前收紧双臂,将昭楚消瘦柔弱的身体拥入怀中。
昭楚倏然一怔,待回过神时,耳根已烧得通红。不承想竟下意识里未有想着推开他,反而手指不听使唤地死死攥住他的衣袍,良久方低声羞赧道,“这···这不合礼数!”
“昭儿姑娘为我多番逾矩,这次···该轮到我僭越一回。”
昭楚有些贪恋的吮吸他身上的气味,只觉后背的温热渐渐褪去,方才依依不舍地垂下手臂,思忖几息后方打趣道,“染之是担心我也会黑化么?”
说话间,远远观望的三皇子使劲扽了扽二皇子的衣袍,“老二,老二,你快看!染之,染之抱了昭楚!”
二皇子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摇头晃脑地回道,“吾看到了!看到了!怎的,你还想去窃听他们在说甚?”
“昨夜染之维护昭楚的模样,你竟是没瞧见?昭楚有情,染之有意,眼下只待他们俩的好事将近。”
“吾以为,此事未必如你想得那般顺遂。”
“他们都抱在一起了,还未必呢?若是宣扬出去······”
二皇子目色微沉,低喝道,“老三,你以为太子不知昔日隐情?若是这回再不知分寸、推波助澜,让太子抓住话柄。彼时莫说是他和染之,父皇和昭楚也不会轻易放过你!”
三皇子顿时气得冷笑,“老二,牵合昭楚和染之的人里,你、二嫂,乃至皇后和淑妃,难道就都能置身事外?老二,你可莫要忘了,春猎之后便是封王仪典。如若再拖延下去,皇位就是太子的囊中之物。”
据传宗正卿将由晋王继任,其上任的首件要务便是操持封王仪典的诸般事宜,礼部、太府寺、卫尉寺等各部司协理。春猎前,各部司长官已着手筹备,若按最高的亲王规制,整个筹备过程也不会超过一年。这教三皇子如何不心急?
是时,对岸密林中猝然腾起一阵尘土。
二皇子还未开口,便发现前面的异动,“那是······”
三皇子顺着他的视线极目远眺,喃喃道,“外围猎场应当没有凶兽,莫非是逃窜出来的?亦或是禁军的疏漏?”
只见对岸从密林中突然窜出一道骑影,骑士身躯随着马驹的颠簸不停地上下左右摆动,好似随时会被座下马驹甩下来一般。
二皇子不由地一声惊呼,“是太子!”
无论是身形,还是冠服,无不佐证马上之人是当朝太子承琰。
此刻,昭楚快马奔驰而来,大声喊道,“二皇兄,三皇兄,速命亲卫前去对岸接应,适才染之已渡河救人。”
三皇子恍若未闻,直勾勾望着林尽染纵马踏入河流,水深渐及马腹,方劝道,“昭楚,染之那匹马是突厥种,吾与二哥亲卫的马匹远远不及,你总不能教两位皇兄以身犯险吧?不若先回营向父皇请援,未免平白丢了性命。况且染之的武艺超群,若无十足把握······”
昭楚哪能听他胡诌,拖延光阴,一时间也动了气性,“三皇兄,你!二皇兄,你呢?难不成你也赞成三皇兄所言?”
二皇子脸绷得生紧,双眼直直地瞪向对岸,沉声道,“应该是刺客,且仅有一人,吾相信染之能应付得了!”
昭楚怒极反笑,“好好好!若是染之有何差池,我看你们如何向父皇、向上柱国交代!”
言毕,她猛地勒住马缰调头,欲渡河而去。
可昭楚的骑术实在有限,策马奔驰尚可,渡河却力有不逮。河水不过才没了马驹的前臂,它便连连扬蹄,调头往岸上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