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五,小年刚过,前两日京城内外,家家户户皆洒扫庭除,祭灶迎新。朔风凛冽,然难撼武定侯府高门深院之融融贵气。花厅之内,兽头鎏金大铜盆中银霜炭炽红如焰,暖意盈室。武定侯郭勋着家常宝蓝团花暗纹直身袍,斜倚紫檀木榻,上覆厚狼皮褥,手抚温润古玉,目注窗外覆雪修竹,神为之凝。
其子郭守乾,此刻却告病在家休养,只穿件素绫夹袄,歪在近火盆的一张圈椅里,面色微显苍白,不时低低咳嗽几声。
“守乾,”郭勋收回目光,声音沉稳,“今岁小年祭灶,府中上下人等,都仔细备办礼仪,何劳你操心?”他眼神扫过儿子略显憔悴的脸,心中隐隐一叹。
郭守乾忙坐直了些,恭敬答道:“爹爹宽心便是,这点小病原是无碍的。”他顿了顿,又道,“孩儿这身子骨儿原就弱些,不想着了些风寒,待再过两三日,料也能往营里当差去了。只是年关将近,倒教家中长辈无端挂心,孩儿实在不安。”语气里带着歉疚。
郭勋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他摩挲着手中玉件,心思微沉,“回头我入宫见了江彬,替你告个假便是。”
父子二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叙着些家中年节琐事,忽听得厅外廊下传来一阵急促却不失章法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一个青衣小帽的家人垂手疾步入内,在帘外躬身禀道:“侯爷、大爷,山西太原卫指挥使张寅家的小公子,张大礼相公,在外头投了名刺求见呢。说是奉了他父亲的命,特意来给侯爷请安贺喜,还兼着贺年的吉禧。”
“哦。”郭勋眉头微动,将古玉轻轻搁在榻边小几上,发出清脆微响。他家往年都是冬至前就来了,今年邪了门,来那么晚。……郭勋心念电转,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道:“请至前厅奉茶,我即刻便到。”他抬眼看了看守乾,“你身子若还支撑得住,也随为父去见见罢。山西边镇来人,听听风物也好。”
郭守乾应了声“是”,扶着椅背站起身。父子二人遂整理衣袍,一前一后,由家人引着,穿过几重院落,来到前厅。
前厅里,一个中年人早已肃立等候。见郭勋父子进来,他立刻趋前几步,撩起袍角,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山西太原卫指挥张寅犬子,不才张大礼,叩见侯爷!向侯爷请安!亦见过大爷尊驾!”他约莫三十出头年纪,身形精干,一身簇新的宝蓝色缎面直裰,虽是远道风尘,倒也显得精神利落。只是眉宇间带着几分边地武人子弟的粗粝,以及掩饰不住的拘谨。
郭勋受了礼,在主位坐下,虚抬了抬手,声音温和却自有威仪:“贤侄远来奔波,休得拘礼罢。令尊大人一向安好否?太原卫地处边陲要冲,责任实不轻,张指挥使镇守一方,真个是劳苦功高。”他目光如炬,似不经意地扫过张鸿渐的脸庞和衣着,心中暗忖:这两年他家是越发发达了。
张大礼在下首的锦墩上侧身坐了半个屁股,腰杆挺得笔直,闻言忙拱手回道:“托赖侯爷洪福,老父身子骨还算硬朗,只是边地苦寒,公务又繁,早晚操劳不息,时常念叨京中旧友,尤其记挂侯爷当年提携之情呢。本来老父差大哥、二哥前来呢,只是去年个,朝廷要在陕西造办佛兰机铳,原本我们兄弟三人都要被差往陕西,官府体谅我们兄弟三人,让大哥、二哥去了陕西,我留在老父身边侍奉,此番特命小侄年底定要进京,一来替他向侯爷请安贺喜,恭贺年禧;二来呢……”他顿了顿,脸上堆起恭敬的笑,带着几分边地口音,“老父说年关将近,侯爷府上必是繁忙,特备得些许山西土仪 —— 原是些菲薄之物,不过给侯爷并府上添些年下吃食罢了,聊表寸心。 万望侯爷不弃,笑纳为幸”说罢,朝厅外招了招手。
两个健仆应声而入,抬着一个沉甸甸、裹着厚实油布的大筐,又捧上一个尺余见方的红木描金礼盒,小心翼翼地放在厅中地上。
郭勋捋了捋颔下短须,面上挂着无可挑剔的雍容笑意:“张指挥使忒过谦礼了!老夫与令尊同朝事君,理合互相照拂,何劳如此?迢递远道的,何必又带甚物件?徒增道途辛劳罢了!”他口中虽这般说辞,目光却已落在那两件礼物上。今年这年礼与往年不同啊。大筐的油布缝隙里隐约透出深褐色,似是大枣一类干货;那红木礼盒雕工尚可,严丝合缝,不知里面是何物事。边镇武官,出手不外乎黄白之物或土产方物。
“侯爷哪里话!”张大礼见郭勋并未怀疑,心中稍定,笑容更殷切了几分,“老父常道侯爷乃国之柱石,最得圣上青眼。些小微物原不成敬意,不过是太原府周遭产的土仪,给侯爷尝尝鲜罢了!”他起身走到筐边,亲手解开绳索,掀开油布一角,露出里面满满的、个头极大、色泽深红油亮的枣子,个个饱满如小儿拳头,“这是咱汾州府特产的马牙枣,最是甜糯养人,年下蒸糕炖肉,放上几颗,滋味极好。”他又走到红木礼盒前,轻轻打开盒盖,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层黄澄澄、油亮亮的柿饼,厚实如饼,表面凝着一层白霜,“这是晋南蒲州顶好的‘合儿饼’,霜厚肉韧,入口甘绵,最是润肺的。家父特意嘱咐,瞧着大爷贵体欠安,此物或可稍解咳喘之烦。”
郭守乾坐在父亲下首,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此刻听到提及自己病体,又见那柿饼确实品相不凡,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喉间又有些发痒,忙以袖掩口,低低咳了两声。这张家他是知道的,太原卫指挥使张寅,山西太原卫人士,明明是个粗人,却会丹药之术,不知通过谁的关系竟然攀附到了自己家,常常送礼宴请,某得了这太原卫指挥使的差事,同时将他的三个儿子也都入了匠籍,张寅为了感恩,逢年过节都会差人送年礼。
郭勋的目光在柿饼上停留了一瞬,旋即温和地看向张大礼:“不是说了,家里不缺这东西,何苦劳师动众,破费银钱购置?”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和煦,却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探询,“令尊大人镇守太原要地,昼夜辛劳,近来边地情形如何?那鞑虏可还安分?麾下将士的粮饷可足备么?若有甚难处,但请言明 —— 吾在兵部也有些能周转的同僚,或可稍作分说。”
张大礼等的便是这一问。他脸上显出恰到好处的感激和一丝忧虑,重新坐定,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些声音道:“只是边军粮饷依旧吃紧,去年的欠饷至今未补,兵器甲胄也多有朽坏。太原卫所辖堡寨,半数垛口遭秋雨冲塌,至今尚未修缮齐全……”他顿了顿,面露难色,“边地苦寒,卫所军士生计维艰。去岁夏粮歉收,朝廷虽已拨下饷银,然折色盘剥、解运漂没,到得卫所时十成只剩六七成。今冬酷寒更胜往年,军士衣甲单寒,连取暖柴炭都凑不齐数。家父为此日夜焦思,生怕士卒冻馁生怨,误了边疆防务!再者 ——”说着便压低声音“太原卫城垣几处紧要隘口,去年被雨水冲得颓圮不堪,递上去恳请工部拨银修葺的文书,都三月有余了,至今杳无回音。家父每夜绕着城墙踱步,常叹‘若敌寇骤至,这般城防如何抵挡?’,愁得鬓角都添了霜!”
郭勋静静地听着,手指在紫檀木椅的扶手上轻轻点着。张大礼所言,半是真切苦处,半是铺垫所求。边镇卫所粮饷克扣、城防失修,皆是积弊,你张寅会急?他沉吟片刻,缓缓道:“边镇将士戍守国门,栉风沐雨,实属不易。粮饷、城防,皆是军国大事。令尊所虑,确是实情。”
张大礼察言观色,见郭勋这般,心知到了火候,连忙离座,再次深深一揖,语气恳切至极:“侯爷明鉴!家父深知这等军务繁难,非是位高权重、蒙圣上隆恩如侯爷这般人物,难以一言定鼎!家父在书信中千叮万嘱,说郭侯爷乃勋戚柱石、国之干城,更是古道热肠,最肯体恤边军苦楚。小侄斗胆恳请侯爷若得机缘,能否在兵部、工部的堂官面前,为太原卫的难处美言几句?若能催得饷银足数下发、修城银子早日拨下,太原卫满城将士,便是侯爷您再生父母”言毕,垂首躬身,姿态极低。
厅内一时安静下来,只闻炭盆中偶尔噼啪一声轻响。郭勋端起手边的青花盖碗,用碗盖轻轻拨弄着浮起的茶叶,并未立刻答话。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那红木礼盒,又扫过儿子郭守乾略带好奇的苍白面庞。张寅所求,催饷修城,名正言顺,自己若肯开口,并非难事。只是……这礼,尤其是那盒看似寻常柿饼之下,所承托的“心意”究竟几何?这份人情,又当如何计量、如何偿还?他心中飞快盘算着朝中格局、兵工二部的人事关节,以及张寅此人未来可能的“用处”。
郭守乾年轻,但在宫里当差这几年,场面话听的多,也见的多了,他怎么会不知,张家是什么打算?见父亲沉吟不语,自己也不言语。
片刻后郭勋放下茶碗,看了儿子一眼,目光平静无波,心中笑骂:“这小子长本事了,学会在他老子面前藏拙了。”念及此,转向依旧躬着身的张大礼,语气恢复了之前的雍容,带着几分长者对晚辈的宽厚:“贤侄且起!为国分忧,为边军解困,本是吾辈臣子分内之责。令尊忠勤任事,拳拳之心,我岂会不知?此事我已铭记于心!待年节过后,衙门开印理事,我自当寻机往兵部、工部一行,将太原卫实情细细陈说。料朝廷自有公断,必不使忠勇之士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