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京师里日影已斜,乾清宫内鎏金兽炉里燃着的沉香,正一缕缕绕着梁间的盘龙雕饰漫散。
王守仁方回京城一日,尚未来得及将行囊里的旧书归置妥当,内侍便传了圣谕,引着他往宫里来。
朱厚照望着他清瘦的面容,想起从前他离京时意气风发的模样,心中竟似被什么轻轻蛰了一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只淡淡道:“且先起来说话,朕还有些事要问你。”
朱厚照见他起身,便抬手示意近侍添盏新茶,指尖仍未离那方玉圭:“西北边患方平,朕看奏报说边地流民渐归,只是那地界苦旱,又经了鞑靼侵扰,到底实情如何,还得听你亲口说。”
王守仁垂眸望着青砖缝里的暗纹,声音稳得像浸了霜的棉纸:“回陛下,延绥、宁夏一带已渐有生机。臣离宁时,见军卒正领着流民开垦荒田,又引黄河支流灌田 —— 虽有些村落的土屋还漏着风,却已听不到饿肚子的哭声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只是边军家眷还散在各地,臣已令属吏造册,拟将废弃的军屯划给他们,再补些农具,往后也能少些流离之苦。”
朱厚照听得这话,端茶的手微微一顿,茶盏沿碰着唇,却没喝,只轻声道:“你想得周全。从前只知你善平乱,倒忘了你治边也懂民生。” 说着便抬眼望他,目光再次看向他,“这一路从西北回来,沿途可见闻了什么?”
王守仁忙躬身道:“臣这一路,来的匆忙,未有听闻。”
殿外忽然传来檐角风铃轻响,碎了片刻的静。朱厚照望着他清瘦的侧脸,忽然叹了口气:“你是南方人,让你在西北吃沙子,苦了你了。”
王守仁忙叩首谢恩,额角抵着青砖,声音里竟添了几分微哑:“臣…… 谢陛下体恤。”
朱厚照便问道:“西北鞑靼虽归降,却恐因习俗隔阂再生事端,你在边地那般久,你奏疏中言及的那些法子效果如何?”
王守仁回道:“回陛下,鞑靼贵族最敬喇嘛教,便顺着他们的念想谋算。先是在开边市时,特意把市坊选在他们常去的敖包附近,又在市旁建了喇嘛庙,请来的活佛是他们认得的青海塔尔寺高僧。活佛讲经用蒙古语,经卷也是他们熟悉的《甘珠尔》刻本,贵族们每回去庙里,都要带着子弟跪拜。”
他顿了顿,又补了层更细的盘算:“臣还让边市的商户给贵族行方便,他们的皮毛换茶叶、布匹时,多给两成秤;逢着他们的宗教节日,还让庙祝邀他们来吃斋饭。上月有个鞑靼首领,竟把活佛赐的哈达系在马鞭上,说‘往后守着这庙和市,便不扰大明的边了’。”
朱厚照听得这话,端茶的手猛地一顿,茶沫子溅在御案上也未察觉,目光里添了几分赞许:“你倒会抓他们的‘心尖事’,不是硬压,是顺着他们的信俗拢住人。”
殿外檐角的风铃忽然响得密了些,像替殿内的静添了点声气。朱厚照望着他清瘦的眉眼,忽然叹道:“你总把心思都放在旁人身上。也罢,朕令尚衣监送两匹厚实的云锦,再让光禄寺备些喇嘛庙的酥油糕。你既懂他们的念想,也该顾顾自己的身子。往后有些军务,还得靠你这般细心思量。”
王守仁忙叩首谢恩:“臣…… 定以陛下所托为重,不让西北再起烽烟。”
朱厚照便道:“你且回去休息,三日后朕在武英殿召开参谋会。宣府不太平,军情紧急。”
王守仁便道:“臣遵旨。”便行礼告退。
三日后,武英殿。
英国公张仑,定国公徐光祚,武定侯郭勋,内阁首辅毛纪、阁臣王琼、王宪、乔宇、夏言、何孟春,幕僚室霍韬、简霄,新建伯王守仁,都督、护军营坐营官许泰、太子太保、提督京营事杨一清,户部尚书梁材,诸武学生,齐聚武英殿参加参谋会议。
这次会议主题很明确,宣府的军情该如何化解。
首先是代表幕僚室的霍韬呈上议案。
令京营一万听征,护军营五百骑,旗手营五百骑协同并河北、山东各地达军五千,任命武定侯郭勋为总兵官,挂征虏将军衔,永康侯徐源,丰城侯李旻为左右副总兵,新宁伯谭纶先锋。率军出征。
户部筹集粮草等事项......
朱厚照看着议案,眉头微蹙,从这个议案中,他敏锐的看到,这群官僚是不想兴师动众的。作为代表的行的是昨日,宣府镇守官都御史周金等言:“京师根本重地,军难轻动。”
为此周金还建议:“今虏已出边,请量调辽东、延绥兵马各一支,总以文职大臣备之便。”
但是朱厚照却不打算惯着他们:“尔辈如何计较?”
张仑和徐光祚对视一眼,张仑便道:“该案....可行。”
朱厚照腮边肌肉微绷,喉间先滚出一声冷嗤,指节在御案的端砚上轻轻一顿,沉声道:“这天下的担子,一头在朕肩上,一头压在你们这些肱骨大臣身上。如今鞑靼蛮夷跟发了疯的野狗似的,三番五次往宣府的城墙上撞——你们倒好,议来议去,不是想着怎么抄了他们的老巢,竟是只盘算着如何把门堵紧些。这等主意,朕不认!”
御座上的话音刚落,阶下的简霄、霍韬已是汗透重衫。简霄忙不迭地撩袍跪地,霍韬紧随其后,两人额角的青筋都绷了起来,声音发颤:“臣等糊涂,未能体察圣意。”
朱厚照摆了摆手,玉扳指在龙纹袖扣上蹭过,扬声唤内侍:“把宣府那幅细样地图抬上来。”待两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地将描金地图铺在殿中长案上,他才转眼看向阶下的武学生们,语气缓了些,却仍带着期许:“方才大臣们的话你们都听见了,依你们看,这边事该如何料理?”
这话问得诸生面面相觑,方才还昂首挺胸的一群人,此刻竟都蔫了下去。前排一个效仿国子监生戴方巾的后生偷偷抬眼,撞见皇帝的目光又慌忙垂下,众人乱作一团地跪地:“臣等学识浅薄,不敢妄议军国大事,还请陛下恕罪。”
朱厚照的眉头越皱越紧,指尖摩挲着地图边缘的织金纹样,心里头那点火气渐渐化作了沉郁。他也知晓是自己急了——这些武学生,拉弓射箭、策马奔腾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可真要论起边关的山川地势、排兵布阵,竟比闺阁里的姑娘论起朝政还茫然。想到这儿,他只得轻轻叹了口气,挥手让众人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