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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宁侯府邸坐落在西城鸣玉坊,高墙深院,气象森严。门楼巍峨,悬着御笔亲题的“敕造寿宁侯府”泥金大匾,门前一对石狮踞坐,威严肃穆。

张宗说的暖轿在侯府侧门落下时,已是亥初时分。府内各处悬挂的气死风灯在深冬的寒夜里散发出昏黄而稳定的光晕,将雕梁画栋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青砖地上。

早有管家张福率着几个青衣小帽的干练仆从在门内垂手肃立等候。见张宗说下轿,张福忙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大爷,老爷在书房,已问过两回了。”

张宗说喝了酒,受了冷风,心里顿时觉着难受,但是面上却沉静如常,只“嗯”了一声,将斗篷解下递给仆从,脚步不停,径直穿过几重垂花门,绕过影壁,朝着府邸深处灯火最为明亮的那处轩昂院落走去。

夜风掠过庭院中的枯树,发出呜呜的轻响。脚下的青砖路被仆役打扫得干干净净,一丝积雪也无。廊下悬挂的鸟笼早已罩上了厚厚的棉布罩子。

张福提着灯笼在前引路,昏黄的光晕只照亮脚下丈许之地,更显得回廊深深,庭院重重。越靠近父亲张鹤龄的书房,周遭便越是寂静,连脚步声都被厚厚的地毯吸去了大半。

书房外间侍立着两名心腹长随,见张宗说到来,无声地打起厚厚的锦帘。一股混合着上好沉水香、墨锭清冽以及书卷微尘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温暖而沉郁。

张鹤龄并未坐在书案后,而是负手立在窗边。窗棂紧闭,糊着密实的桑皮纸,隔绝了外面的寒气与光线。他身上只着一件家常的深栗色万字不断头纹暗花缎夹袍,身形清癯,背脊挺直,正望着墙角紫檀木高几上摆放的一盆水仙。那水仙养在白玉浅盆里,碧叶如剑,几朵素白的花苞亭亭玉立,在满室暖意中悄然蕴着生机。听到帘响,他才缓缓转过身来。

寿宁侯张鹤龄毕竟年过五旬,依然是面容清癯,双颊微陷,做为太后的亲弟弟,久历宦海、位极人臣,官场里滚出来的精明都在眼睛里。

“回来了?”张鹤龄的声音不高,如今对这个儿子是越发的稀罕了。

“是,爹。”张宗说躬身行礼,动作一丝不苟。

书房内灯火通明,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紫檀书架,塞满了各种典籍、卷宗,几案上堆着文牍,空气中墨香与沉水香交织。

张鹤龄踱回他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坐下,案头一方端溪老坑鸲鹆眼的砚台,墨迹未干,旁边搁着一支剔红紫毫笔。他随手拿起案上一柄通体乌黑、触手温润的犀角雕云龙纹镇纸,无意识地摩挲着,目光落在儿子脸上,静待下文。

张宗说上前两步,从贴身的袖囊中,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份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奏本。动作间带着一种谨慎。他双手捧至书案前,声音压得极低,却因竭力抑制的激动而微微发颤:“爹,批下来了。”

张鹤龄摩挲犀角镇纸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他并未立刻去接,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依旧凝视着张宗说,沉声问:“陛下……如何说?”

张宗说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清晰地复述:“朱批:‘知道了。依议。着尔悉心办理,务求妥密,专供内用。钦此。’”他顿了顿,补充道,“陛下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有所顾虑。’”

“知道了。依议。着尔悉心办理……”张鹤龄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纤细手指终于离开那温润的犀角,接过了奏本。他并未翻开,只是用长长地指甲缓缓划过奏本封面那细腻坚韧的宫廷专用黄绫,感受着其下纸张的纹理,仿佛在掂量这几个字背后所蕴含的真正份量。

良久,张鹤龄才抬起眼,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儿子脸上:“悉心…办理…”他咀嚼着这四个字,嘴角牵起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冷峭的弧度,“好一个‘心’字。既是‘心’,步子便不宜过大。三五条船,先探探路数,足矣。闽浙那边,你预备如何着手?”

张宗说心领神会,父亲这是在为这滔天富贵套上第一重保险——低调。他立刻应道:“父亲明鉴。儿子也作此想。船不必多,但务必精良坚固。人选上,儿子思忖着,先用些与闽浙沿海大族有旧、又通晓海事、且家小皆在岸上知根知底的老人。根基稳了,再徐图拓展不迟。至于关节疏通,”他声音压得更低,“儿子听闻,闽浙布政使司几位官府上,或有人喜好金石古玩,或有人雅好园林盆景……投其所好,略尽心意,总是人之常情。”

他话说得隐晦,意思却再明白不过:用古董珍玩开路,打通地方关节。

张鹤龄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光滑冰冷的紫檀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他目光移开,再次投向那盆在暖室中亭亭玉立的水仙,缓缓道:“金石盆景,终是小道。咱们张氏一门,世受国恩,根基在‘忠谨’二字。此番陛下允准,是恩典,亦是考校。”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沉,“宗说,你要时刻谨记,这海商之利,十成之中,五成归内承运库,两成备作船队之用,两成成打点各处关节、抚恤船工水手、应付风波不测……剩下那一成是你留着备用才是。”

张宗说心头一震,父亲这是在划下界限,更是在点醒他——这泼天的富贵背后,是无数的眼睛、无数的刀锋!那“一成”是底线,更是护身符。

他立刻垂首,姿态恭顺无比:“父亲教诲,字字金玉,儿子谨记于心!定当以国事为重,以忠谨为念,绝不敢有半分逾越,更不敢负了陛下天恩!”

“嗯。”张鹤龄重新拿起那方沉甸甸的犀角镇纸,感受着那温润如玉的触感,语气恢复了平淡,“既然打着给太后置办的旗号,改日我会寻个时机,进宫禀明太后娘娘。娘娘在深宫,也需些新鲜有趣的‘海上奇闻’解解闷。你下去吧,好生斟酌人选、船务,把章程拟得再细些。记住,风浪,从来不在海上,而在人心。小心驶得万年船。”

“是,”张宗说深深一揖,却并未退出,仍是侍立一旁。

张鹤龄见此问道:“怎么了?”

张宗说便接着道:“父亲,夏臣和仇鸾似乎也盯着这事儿呢。”

张鹤龄冷哼一声道:“这桩勾当端的瞒不住他二人!一个是世袭侯爵,管着你身边的侍卫环伺,眼耳灵通;另一个乃当今圣上内弟,执掌钱粮账目,消息最是灵通。你说该如何瞒法?可既已定下 “密” 字当头,便断不可教旁人知晓。依我之见,且先暗中筹备,待到起行之日,再将此事告知,料想他们也无从置喙。”

张宗说便道:“儿子亦是这般计较!只是一应行事皆需银钱流水,上下支使打点,稍不留神便会露出马脚,恐那二人从银钱出入里窥破端倪。纵使暗中操办,也难掩这许多花销,着实教人费神。”

这一刻,张鹤龄也清醒了起来,但是片刻就有了想法,“不妨事!且先从咱家支应。咱名下那几间铺面,皆是心腹在里头照管,你只管去支取便是。况那皇商局关防大印在你手中,以局里名义立个欠据,利钱从公中走账,这般便能绕开夏臣那小子。至于各处打点疏通,咱府里挑几个得力的去办,务必叮嘱他们守口如瓶就是!”

张宗说笑道:“如此甚好。想不到父亲竟肯下这般血本。”

张鹤龄接着道:“这算得哪般?朝中浙籍致仕官宦,十有八九暗通海外商路!正德十四年,陛下南巡,朝中勋贵多有扈从,那时才真真见识到南方人的所谓的‘耕读传家’。那时我就有着心思了,这是苦于没有门道。正德十六年,你随张仑、夏言丈量浙江田亩,老父放心不下,差了心腹暗中护持,才知这门道。想我大明若还守着留都南京,咱家早入了海贸行当,何苦守着这北方薄田度日?先帝在时赏下的庄子,这几年尽数被收回去了,阖府老小生计堪忧,往后拿什么孝敬太后?”

张宗说笑道:“我早着人往府中送去年节仪程,那宅院里也分拨了些好物,想必今年过年无碍。”

张鹤龄却摆摆手道:“这不是长久之法,且断断不可多取!你与夏臣、仇鸾三人相互掣肘,若要取利,便都取;若不取,便都罢手。如今皇后诞下皇子,他们夏家圣眷正隆,他兄弟夏助已得荫封爵位,指不定哪天,夏臣的爵位也能失而复得。届时他二人爵位在你之上,你又当如何自处?正因如此,咱们才不得不另辟蹊径,谋这海商的营生!”

张宗说闻言点点头,心中暗道:“如今手握权柄,若不趁势而为,他日禄位更迭,荫庇难续,岂不悔之晚矣?毕竟圣眷无常,转瞬成空,此时不取,更待何时!”于是又道:“今儿个在御前,儿将勋戚意欲参股皇商局一事禀明圣上。陛下垂询处置,儿臣当场谏言不可,不想圣意竟允准了!这等决断虽解了眼下之忧,可那些勋贵岂会善罢甘休,往后怕是要生出许多事端。”

张鹤龄却满不在乎道:“这有甚可忧?只要太后懿旨镇着,量他们也翻不出天去!这两载天子新政频出,京营整饬、京卫改制,又大张旗鼓清丈田土,多少荫袭世家断了财路?那许泰自边镇归来,带回五百精壮士卒,其中二百已充作禁卫。那些勋贵平日里奢靡惯了,如今没了进项,正愁得火烧眉毛。须知由奢入俭难,他们比咱更坐不住!且由他们先慌神去,待熬不住了,自会巴巴儿来求咱们,到那时才好拿捏!”

张宗说点点头,笑道:“可是让父亲说着了。”

说完张宗说的酒劲虽然下去不少,但是更觉着头晕,张鹤龄见此便道:“你且回去休息吧。”

于是张宗说行礼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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