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凌几句冷冰冰的话,将花厅好不容易热起来的氛围瞬间降至冰点。清桅甚至在对上她眼神的那一刻有了被歹徒劈面而来的恐慌,第一次,她在一个人的眼里看到了对自己那么明目张胆、浓烈愤怒的恨。
梅莉已悄然退至角落,低头专注地抚平旗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柳曼露却慵懒地歪进沙发,指尖轻轻转着翡翠镯子,唇角噙着看好戏的浅笑。
一片死寂中,唯有陆故渊不慌不忙。他慢条斯理地取出雪茄盒,剪口、烘烤、点燃,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掌控全局的从容。直到青灰色烟雾袅袅升起,他才抬起眼帘,目光平静地落在宋凌脸上。
那眼神像一盆冰水,猝然浇熄了宋凌熊熊燃烧的气焰。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陆故渊越是平静越是盛怒的前兆,即使她鼓足了勇气,也做好了撕破脸的准备,此时此刻不得不承认,她始终是怕陆故渊的。不然她也不会忍气吞声这么多年。
就在气氛陷入莫名的僵持和诡异,清桅以为今日最难堪的一幕即将上演时。门外响起一阵叽叽喳喳的喧哗,年轻小姑娘清脆的声音蹦哒着就进来了。
“四嫂!四嫂真的回来了吗?”
穿着蓝布女学生装的陆珍珠像只麻雀般飞进花厅,两条麻花辫在肩头跳跃。她完全没察觉满室暗涌,径直扑到清桅身边,眼睛亮晶晶地将人瞧了个遍。
“没规矩,坐好。”五姨太薛婉儿佯装着喝了一声,又对着陆故渊和其他几个太太请安。末了,才看向清桅,“不知清桅要来,刚刚去接珍珠放学,莫怪。”
“五姨娘哪里话,该是我主动来给您请安的。”清桅微微一笑。
屋里气氛更显微妙。宋凌僵在原地,发作不得。柳曼露失望地撇撇嘴,梅莉则终于松了口气。陆故渊指间的雪茄灰无声落下,在波斯地毯上烫出个小小的焦痕。
陆珍珠浑然不觉,拽着清桅的衣袖连珠炮似的发问:“四嫂你什么时候回上海的呀?怎么突然回来了?”她眼睛亮晶晶的,每个字都敲在满屋人心尖上。
清桅感到所有视线都聚焦在自己身上,只得谨慎应答:“回来有些时日了。在北江受了点伤回来养伤。”
“哪里伤着了?现在好了吗?”陆珍珠又问。
“都好了。”清桅笑着点头。
“那四哥呢?”少女歪着头,“他在东北好不好?仗打得凶不凶?怎么不跟你一起回来呀?”
花厅里静得能听见雪茄燃烧的细微声响。宋凌冷笑,柳曼露挑眉,连薛婉儿都屏住了呼吸。
清桅指尖微微发凉,面上仍带着温和笑意:“他一切都好。战事吃紧,暂时脱不开身。”
陆珍珠失望地“哦”了一声,忽然又想起什么,扑闪着大眼睛天真地问:“那四嫂这次回来,是要搬回陆公馆住吗?”
这个问题像颗石子投入死水。
清桅猝不及防地怔住,所有精心维持的平静瞬间碎裂。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脑海里离婚协议书上的墨迹,此刻正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一番人来人往,她差点忘了此次是要做什么。
短暂的沉默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扑过来,还是薛婉儿最先反应过来,她抬手将陆珍珠拉过来,柔亮的声音笑起来,“你怎么那么多问题,让四嫂也喝口水歇一歇。”
“哦哦,四嫂,您喝水。”陆珍珠东乐呵呵地笑着,给清桅捧上一杯茶。
清桅含笑接过茶盏,心里开始盘算怎么能找陆故渊单独说话。今日前来,本就是要将事情原委说清。如今看所有人的反应,陆璟尧定是什么都没跟家里说。为免误会愈深,她需得尽快说明。
但这一盘算却始终没有找到机会。方才安抚好雀跃的陆珍珠,德叔便来禀告晚膳已备妥,请众人移步餐厅。
在陆家用晚饭——这原是清桅来时未曾料想的局面。
她鼓起勇气向陆故渊提出有事要说,却被他以“饭后再说”轻轻带过。
到了餐厅,除了一桌丰盛佳肴,更见特意赶回的三哥三嫂端坐席间。清桅心下明了,这定是陆故渊的有意安排。纵有不满,他终究以陆家当家的身份,给予了她这个儿媳应有的礼遇。
这份不动声色的照拂,竟让素来果决的清桅整晚心绪难平。她并非优柔寡断之人,唯独对这般以诚相待的心意,难免触动。
席间虽有宋凌异常的沉默,幸得陆珍珠欢声笑语不断,这顿饭倒也未觉难熬。清桅勉强用了些饭菜,只在宋凌借三嫂多年未孕含沙射影时,被牵连着刺了几句。
晚饭结束已经两个小时后,清桅见陆故渊早已离席,便想寻个时机单独拜会。德叔正在廊下吩咐佣人收拾茶具,见她过来便躬身道:“老爷在书房会客,四少奶奶若是不急,可稍候片刻。”
“劳烦德叔带我过去,”清桅温声道,“我在书房外等候便是。”
德叔略一迟疑,终究点头引路。穿过两道回廊时,忽有个小厮急匆匆跑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德叔面露难色:“四少奶奶,厨房那边……”
“德叔去忙便是。”
另一个瘦高佣人默默接替了引路的职责。清桅跟着他走过几重月洞门,渐渐觉得不对,这路径越发偏僻,檐下连灯火都稀疏起来。
她正要开口询问,前方紫藤花架下忽然转出个人影。
宋凌抱着暖手炉立在暗影里,绢灯昏黄的光照着她半明半暗的脸:“四少奶奶这是要去哪儿?”声音像浸过井水,“可否愿意去我那儿坐坐?”
“小姐…”铃兰经过前天的事,此时一见宋凌顿时紧张起来,不自觉靠近清桅低声唤道。
这是在陆公馆,清桅自认为宋凌即使对她再有怨恨,也不会在此地动手。她不动声色,朝着宋凌规规矩矩地喊了一声:“母亲。”
母亲?宋凌像是被这称呼烫到般嗤笑出声,沈小姐这声母亲,我宋凌可担不起!
一句‘沈小姐’,清桅知道再没有演下去的必要,她眼底最后一点温度褪尽:既如此,您今日拦在这里,究竟想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宋凌向前逼近一步,沈小姐前日不是亲身体会过了?只怪我低估了你,竟让你从鬼门关逃了回来。
我自问从未做过伤害您的事,何以让您恨到非要取我性命不可?
川儿...宋凌声音骤然哽咽,眼中翻涌着悲痛与怨毒,要怪就怪你嫁给了陆璟尧!你们害死了我的儿子!
“我没有!大哥是在战场上牺牲的。”清桅迎着她疯狂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更何况我和陆璟尧,已经离婚了。
离婚?宋凌猝不及防地愣在原地,脸上的恨意凝固成错愕。
清桅不欲多言,转身欲走。就在她迈下石阶的瞬间,宋凌突然像惊醒的母豹般猛扑上来,死死攥住她的手腕:
你以为这样就能撇清关系?!只要陆璟尧还活着,只要你——
放手!清桅挣扎间脚下一滑,整个人从三级台阶上重重摔落。腹部撞在假山石棱角上,剧痛瞬间席卷全身。
铃兰的尖叫声划破夜空:小姐!血...您流血了!
深色血液正顺着清桅月白色的旗袍下摆洇开,像雪地里骤然绽放的红梅。她蜷缩在青石板上,冷汗瞬间浸透鬓发,指尖死死抠住地面。
快来人啊!铃兰哭着朝闻声赶来的佣人们嘶喊,快去请医生!!